甘孜日報 2017年02月10日
■賀先棗
牧場漢子巴洛萬沒有想到他的那匹老母馬居然還能下崽,而且生下一匹黑毛油光閃亮的小馬駒。小馬兒太惹人喜愛,都說是亞日神山上的野馬種。馬駒雙眼炯炯,臀園腰身短,四蹄園又大,四條長腿下半截生著雪白雪白的毛,猛一眼,只道是匹黑駿馬站在雪地里。
小黑馬欺生。我頭一次騎它,竟然老半天跨不上馬背。又蹦又跳,還扭過頭來咬我。我到底騎到了它的背上,它就跑、就顛,沒有把我從馬背上摔下來,它又來個一雙后腿直立、長嘶咆哮。還是摔不下我,它就開始賴皮,前腳一跪,想在地上打滾,趕我下來。這時候,我就用皮鞭抽它的屁股,抽得它暴怒發(fā)狂,它就開始不顧一切地沖坡、跳坎,往灌木叢里穿… …累得它大汗淋淋。我跳下馬背也幾乎站不穩(wěn)。它噴著鼻息在我手上吃我為它準備的糌粑,直到吃完才熄了火氣。我再騎它,它就老實得很,它認輸了,我當然很自豪。許多牧場漢子都見我同小黑馬較量的場面,他們說,看不出來,這個小漢人騎馬倒是個料。
在一本什么書上看見過有一匹馬叫“雪里站”,生來缺乏想象力的我就把這名移到了小黑馬頭上。天天這么叫,它也就記得,我一喊,它就抬頭看,喉嚨里有聲音滾動,像回答,我覺得很親切。就走過去拍拍它的長臉和它油亮光潤的脖子。它呢,常把頭在我的肩頭背上蹭來蹭去。有一回,我沒留意,它突然回頭,把我的額頭帶眼眶都碰腫了,淤血一大塊,一個多月才好。
巴洛知道我對他的寶貝馬兒好,很樂意把馬租借給我,我無論走哪里,巴洛就牽了“雪里站”來。“雪里站”很鬼,見到我就討吃的,實在沒有準備什么的時候,就是茶葉渣也得往它嘴里塞一把。
“雪里站”膽子大。初春的一天,夕陽西下時,格隆溝里很靜。東一片、西一片的殘雪映襯發(fā)黃變黑的枯草,使一種孤獨凄清的情緒在溝里彌漫。我伙伴只有“雪里站”。突然停步不走,我知道準有什么事,趕快從有些愁緒的默想中掙脫了出來。定睛一看,在溝的一側(cè)坡上,兩條狼像狗一樣坐著,對我倆“狼視眈眈”。只有百步之遙,我好冒火,太陽還在遠遠的雪峰上呢,它們就出動了!我拍拍“雪里站”的脖子,問它:敢不敢?我們?nèi)ゴ蛩鼈??!把├镎尽焙韲道锖艉粲新?,分明是贊同。我就一提韁繩,雙腳尖猛磕馬肚,嘴里發(fā)出大約比狼叫還難聽的怪叫。這時,“雪里站”如平地起旋風,一聲長嘶,朝那兩條狼撲上去。兩條狼匆忙轉(zhuǎn)身就跑,迅速異常,我看見兩條大尾巴下垂著晃蕩不已。我和“雪里站”回到溝底路上,走了好遠回頭,看見那兩條狼還在呆呆目送我們,卻沒敢再靠近溝底的路邊來。
回來講給巴洛聽,巴洛就笑:你用啥子來打狼?聽了也不覺發(fā)愣:是呀,用什么呢?腰上那把不足五寸的刀顯然是不行的。
不久,我得到另一片牧場去。這一去竟離開這片牧場兩年還多。當我重新見巴洛,第一句話就問他:“雪里站”呢?
巴洛嘆了口氣,講起“雪里站”極其輝煌壯烈的一 幕:
暮春時節(jié),也是下午。巴洛發(fā)現(xiàn)還有三頭奶牛沒有歸群,“雪里站”也不知去向。他就順著折達溝去找,溝里沒有蹤影,就上山頭。走了一夜,找了一夜,天亮時,巴洛來到一個坡頂上,他看見了一生中也只會見這么一次的場面:三頭牦奶牛都“坐”在地上、緊緊擠在一起,三個牛頭六只角各朝一個方向,搖動著、喘息著;十多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豺狗,散成一個大圈,把三頭牛圍在中間,豺狗們跳躍不停,它們隨時都可能躍到牛背上,附在牛身上從牛肛門里掏出牛肚腸。突然,一道黑色的閃電從附近一條出溝里躍出來,“雪里站”如發(fā)怒的雄獅撞向豺狼!十幾只豺狗驚恐萬狀,四散跳開。一只豺狗躲避不及,被“雪里站”蹄翻在地,受傷的豺狗 發(fā)出尖利的嚎叫,在草地上掙扎撲騰。從“雪里站”奔出的小溝里,四、五只豺狗也飛跑出來,一齊朝“雪里站”猛撲過去?!把├镎尽币宦耦^、一扭身,一雙后蹄朝后翻飛,沙石如雨。幾只從后撲來的豺狗嚇得一齊停步,一只站立不穩(wěn),在坡上滾了一個轉(zhuǎn)。這時,三頭牛見豺狗散了包圍圈,立起身來拔腿就往溝的深處飛跑。豺狗遲疑了一陣,散成一條弧形的線,沿溝底跟著三頭牛就追,“雪里站”不敢停留,一會兒坡上,一會兒溝底,竭力阻止豺狗群的前進。豺狗狡詐,有四五只始終纏住“雪里站”,大隊伍依然飛快地、悄無聲息地緊緊跟住那三頭可憐的?!?/span> …
看得目瞪口呆的巴洛想起肩頭的明火槍。他勾動了板機,火槍的轟響、巴洛的怒吼,還有初升的太陽,讓豺狗群絕望了,它們邀約著,飛一般躥進了茫茫草場的溝溝岔岔。
巴洛跑下溝底,“雪里站”已經(jīng)倒在草地上。它肚子上有一個洞,血還在滴,一截腸子露了出來。“雪里站”在情急中撞上一棵干硬的樹椏,樹椏刺破了它的肚皮,腿上的毛已經(jīng)變紅。那一夜,“雪里站”踢死了四只豺狗,受了傷的豺狗一定還多… …
雪里站!雪里站!我呼喚著“雪里站”,被巴洛帶到河邊的草灘上。遠遠我就看見四腿雪白然而卻肥壯得臃腫的一匹大黑馬。我喊著它,跑過去抱它的頭,它一動也不動。它的肋腔邊有一個拳頭大小一個洞,有血、有膿,有蠅蟲在傷口附近飛舞!我朝巴洛吼道:為什么不治?為什么不給它治?
巴洛垂下頭去:治了,治了。但是它受傷的地方也是它用力的地方,腿一動,就要牽扯到傷口。沒辦法讓一匹馬十天半月一動也不動,所以它的傷老是生不了口……
巴洛在哭!“雪里站”是一匹廢馬了!
我拍著它的脖子,撫它的鼻梁,我看見它沒有神采的眼睛濕潤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難道說“雪里站”也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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