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3月29日
◎尹向東
遠(yuǎn)方是綿延雪山,云層堆積在雪山巔上,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形狀。羅布又抽口煙,轉(zhuǎn)過頭,在公路對面的山坡上尋找,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了緊鄰公路的坡地上那塊黑色大理石墓碑。他走過公路,攀上山坡,站到墓碑前。墓碑上用金黃的顏料寫著:布楚之墓。沒有多余的東西。
壹
一條寬敞的油沙路沿山體盤旋上升,在半山腰進入隧洞,從山的另一面出去。半山腰有一個村莊,叫拔桑村,十幾幢錯落有致的藏房建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這些藏房有數(shù)百年的時間,與周邊的自然已融為一體。只是藏房沒人住,雖然初建時的色彩很艷麗,人去樓空,也顯出一些凋敝。
羅布將車停在即將進入隧洞的路邊,那里有一個觀景臺。打開車門前,他先點了支煙,然后拿著相機下車。觀景臺一側(cè)立著用水泥仿制的木欄,羅布站到木欄邊,他抽一口煙,風(fēng)吹動他的攝影背心,他摁了摁頭上的博士帽,才將頭支到護欄外看。護欄下是懸崖,有兩百多米高。他將頭抬起來,遠(yuǎn)方是綿延雪山,云層堆積在雪山巔上,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形狀。羅布又抽口煙,轉(zhuǎn)過頭,在公路對面的山坡上尋找,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了緊鄰公路的坡地上那塊黑色大理石墓碑。他走過公路,攀上山坡,站到墓碑前。墓碑上用金黃的顏料寫著:布楚之墓。沒有多余的東西。
貳
縣公路局辦公室主任是個年輕人,三十出頭,戴一副寬邊眼鏡,剪著小平頭,臉圓圓的,整個身體也是圓滾滾的。他走路時,像一個圓球在滾動。他給羅布泡了一杯花茶,羅布把煙掏出來,他接了,兩人抽著煙,羅布望向窗外??h城極小,從窗口望出去,能把大部分縣城的建筑收入眼中??h城中也有數(shù)幢高樓,是單位、住宅和賓館等,高樓外部以藏式風(fēng)格裝飾,讓縣城有了一種特別的風(fēng)情,既現(xiàn)代又傳統(tǒng),既古樸又時尚。
辦公室主任說:“我真的了解不多,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我根本不知道。”
羅布收回目光問:“你見過布楚沒有?”
“見過,我前任老主任要退休時,專程領(lǐng)我去過,交代每月都要把生活費給布楚帶去,我第一次見他時,他都有八十多歲了?!?/span>
羅布看著胖乎乎的辦公室主任,他的臉已被太陽曬得黝黑,細(xì)膩的皮膚與這黑色有些反差,像奶油抹在鍋盔上。羅布說:“他長什么樣?”
辦公室主任扶扶眼鏡,抽口煙,回憶了一會兒說:“他臉很瘦,一臉皺紋,也很黑,還有點臟,雙眼通紅,不時掉著眼淚,這是長期被風(fēng)吹的結(jié)果。穿一套骯臟的藏裝,滿頭白發(fā),胡須留得有這么長,也全白了。那張臉,怎么說呢?像一顆被長期把玩的核桃。具體我也說不好他那樣子,你應(yīng)該見過一些漂泊的乞丐,他就是那樣子,只是他年歲更大,是個老年的乞丐樣。他總在公路上走來走去,扛著一個鐵鏟。你知道,這條路以前是柏油路,常會形成一些坑需要填補?,F(xiàn)在的路是油沙路,類似于賽車跑道那種材質(zhì),就算路面受損,也得靠養(yǎng)路工人用專業(yè)的技術(shù)修補,所以布楚對于這條路來說,已經(jīng)完全沒有用了。但他仍然在路上走來走去,就像離開路就沒辦法再做其他的事?!?/span>
“他情緒怎樣?”
“我來這上班時,這條油沙路已經(jīng)鋪好,我不知道他過去是怎樣的狀態(tài),我見到的布楚,有點憂郁,像失去了方向,不知自己該干什么?!?/span>
羅布拍了拍腦袋,自言自語說:“這是個苦差事,我接到這事,連他一張照片都沒見著。當(dāng)初參評身邊好人時,報社有記者采訪他,但他不接受采訪,一直逃避記者?,F(xiàn)在,他評上身邊好人,卻又去世了,單位讓我無論用什么方法,都得把他的事跡寫出來。”
辦公室主任說:“那時候老主任領(lǐng)我去見布楚,我還納悶,這條路根本用不著他了,為啥每月還給他一些補助?老主任見我質(zhì)疑,口氣強硬地告訴我,當(dāng)了這主任,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每月記得給布楚發(fā)補貼,說他在這條路上義務(wù)干了幾十年。我問過他為什么要這樣做,老主任也不清楚,只因總聽來往的司機談?wù)摬汲?,說那是個大好人,公路局才知道布楚的存在,他在這條路上干了許多年。說到評獎,報獎項時,我去找過布楚,想了解些情況,我們好準(zhǔn)備他的材料。但他不愿意談,讓我們報別人,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沒一句多余的話,好在我們堅持上報了他。”
羅布說:“談?wù)勊ナ赖那闆r吧?!?/span>
辦公室主任感慨起來?!澳阒浪麄兊拇迩f都搬空了,只剩布楚一人留在那里,我們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去給他發(fā)補貼,才知道他病了,我趕去時,他躺在床上動不了,要送他去醫(yī)院,他又堅決不干,只提出一個要求,說死后就葬在公路邊。當(dāng)夜他就去世了,我們局長出面,給他立了個碑,也不知他生于哪年,碑上就只寫了他的名字?!?/span>
叁
羅布去過政府,也去過縣公安局尋找布楚的線索,只是他們都不清楚拔桑村的人去了什么地方。這個村子十多年前就像一條溪流淌向山外,只剩布楚仍在堅守,如今,連他也去世了,拔桑村成為一段塵封的歷史。
羅布住在一家小賓館里,白天,他逢人就問:“你過去是不是拔桑村的人?你知道拔桑村的人在哪里嗎?”
沒人是拔桑村的。
羅布感覺自己在這個小縣城里是一只無頭蒼蠅,嗡嗡嗡地飛了三天,沒飛到拔桑村的天地中。第四天,太陽從東山巔升起,透過窗戶把熾烈的陽光送進賓館。羅布睜開眼,看看時間還不到九點,暗想如果今天仍一無所獲,他就必須回去了,布楚的事讓他的筆無法生出花來,那就是個神經(jīng)短路、非得去填幾十年坑的人。想到這里,羅布自己笑起來,這事還能怎么辦呢?
快十點時,羅布才走出賓館,照例去旁邊的小面館吃早飯。吃過面,羅布漫無目的地在城里溜達,走著走著,不覺已到城邊,看見一個小藥材店,門面不大,里邊的東西倒是齊備,各類本地特產(chǎn),蟲草、貝母、干蘑菇都有,還擺著藏式鐵鍋和銅瓢。一般這種店都開在城中熱鬧的地方,總有游客光顧,開到城邊,能有什么生意呢?
羅布跨進店里,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坐在柜臺邊玩手機,見有客人進店,問:“叔叔,你需要點什么?”
羅布說:“隨便看看。”
小伙子再次埋頭看手機。
羅布四下看看,問:“店子開這里有生意嗎?”
小伙子并不抬頭,說:“七八月份時,旅游的人多,生意很好,現(xiàn)在是淡季,沒什么生意?!?/span>
羅布聽出小伙子是本地人口音,原本都要跨出店門去了,想想又扭頭問:“你認(rèn)識拔桑村的人不?”
小伙子這才抬起頭來,說:“我們家就是從拔桑村遷到城里的,你找誰?”
羅布仿佛看見希望,急迫地問:“你知道布楚不?”
小伙子看著羅布說:“知道,前段時間死了?!?/span>
羅布繼續(xù)問:“他是怎樣一個人?”
小伙子回答很干脆,說:“一個瘋子,整天在大馬路上逛來逛去?!?/span>
這個回答讓羅布有點意外,雖然早上在床上,他也想,不就是一個神經(jīng)短路的人才可能干出這樣的事?
羅布抽口煙,問:“你記得清他的樣子不?”
小伙子說:“我們遷出拔桑村有十年時間了,那時候我還小,印象中就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兒,一頭亂發(fā),穿得又爛又臟,雖然他不打人,但我從小就怕他,看見他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span>
羅布說:“你家里還有誰知道布楚不?”
小伙子說:“我阿爸大概知道,你下午三四點鐘來吧,下午我阿爸會到店里來坐坐?!?/span>
回賓館路上,羅布就已想好,下午請小伙子的阿爸去吃點東西。俗話說,獐子是狗攆出來的,話是酒攆出來的,喝點酒,不愁沒話說。
下午三點,羅布準(zhǔn)時來到店上,店子里坐著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中年人。
小伙子一見羅布,忙介紹說:“這就是我阿爸,叫阿松。阿爸,這是康定來的記者。”
阿松站了起來,雙手伸到前面,說:“歡迎歡迎?!?/span>
羅布忙伸出雙手握住,在基層,普通百姓總這樣熱情。
阿松說:“你想問布楚的事?”
羅布說:“這樣吧,我們?nèi)ジ浇覀€館子,邊喝邊聊。”
他們走出店子時,年輕人囑咐:“阿爸,你少喝點,別又醉了?!?/span>
隔壁就是一家小餐館,有面條、抄手,還賣一些簡單的中餐。
羅布說:“就在這里吧?!?/span>
阿松忙搖頭,說:“這館子做的東西不好吃,還特別貴,你跟我走。”
他們走到另一條街上,在臨河的地方,有一個燒烤店,他們找位置坐了,羅布點好菜,又拿了一瓶五糧春,倒上酒,羅布才有時間仔細(xì)地看看阿松。對方個頭不高,偏胖,臉也很圓,看樣子五十出頭。羅布說:“聊聊布楚吧?!?/span>
阿松說:“其實他沒什么可聊的,幾十年來,一直在這條路上修修補補,我一直覺得他精神出了問題,我們村的人也都這么認(rèn)為?!?/span>
羅布說:“他平時的生活怎樣?”
阿松說:“很簡單,有什么吃什么?!?/span>
羅布說:“沒什么特別的嗎?”
阿松想了想,說:“倒是有個特別的嗜好,喝酒,每天晚上都少不了,拔桑村誰家有紅白事,他也參加,悶著頭喝?!?/span>
羅布說:“他這樣喝酒,一定經(jīng)常醉?!?/span>
阿松笑起來,說:“這老頭還真讓人捉摸不透,每次喝得將醉未醉時,他就回家?!?/span>
羅布說:“喝了酒,話應(yīng)該多,他都沒說說自己的事?”
阿松說:“如果話多,他也不叫布楚了,喝再多酒,他也不和誰說更多的話,要問他什么時,他只簡單地回答,沒一點多余的話。村子里的人熟悉他的脾氣,任他喝,不和他搭話?!?/span>
羅布嘆口氣,說:“唉,就連本村人,也不清楚他?!?/span>
阿松想了想,面有難色。
羅布看見,忙說:“阿松,在我這你放心,有什么都盡管說?!?/span>
阿松難堪地笑笑,說:“原本對記者,更不能說的,不過見你是個實誠人,說說也沒什么。我們村里早有人猜測他這樣干的目的,那年月,當(dāng)公家人,也就是拿工資的,比農(nóng)牧民輕松,估計布楚就是不愿再當(dāng)農(nóng)牧民,所以每天去修路,希望能去公路局。”
羅布說:“我當(dāng)時也這樣想過,但后來在公路局了解到,早些年,參加工作沒現(xiàn)在這樣麻煩,局里的確想把他招成養(yǎng)路工人,只是他自己不愿意?!?/span>
阿松有些驚訝,說:“他自己不愿意?這可讓人想不到。那時候,我也有點懷疑,在我小時候,這條路是泥巴路,一場雨下來,路上就到處是坑,只要下雨,布楚必然立即往路上去,我那時想,他這樣干,比農(nóng)牧民還辛苦,圖個什么啊?!?/span>
羅布再一次嘆起氣來,說:“他這一輩子,難道真沒人清楚是為了什么?”
酒已微酣,羅布點上煙,沒有再問什么。阿松也無話可說,不知在尋思什么。一支煙都快抽完,阿松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說:“我想起點什么了,那時候我才十歲左右,有一次阿爸阿媽在家喝酒,他們聊到了布楚,聊的什么,我沒仔細(xì)聽,好像他的事和四季村有關(guān)系。”
肆
四季村離縣城有七十多公里,羅布一早驅(qū)車前往。路上,他有點擔(dān)心,四季村會不會像拔桑村一樣人去樓空。當(dāng)他看見四季村的路牌時,那點擔(dān)心隨之而去。村子就在路對岸,一條小河邊上。羅布將車開過橋,他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的路都是水泥路,鋪到每家門前,那些傳統(tǒng)藏房,修葺一新,門前掛著各種民居的招牌,他明白,這個村子開發(fā)旅游很成功,如是旺季,此刻村里一定有各色車輛和許多游客。
他在一家民居門前停下車,一個中年婦女正在院里忙碌,他從車窗里伸出頭問:“大姐,請問你認(rèn)不認(rèn)識布楚?”
那女人停下手里的活,說:“哪個布楚?我們村沒這人,我知道拔桑村有一個,不過前段時間已經(jīng)去世了?!?/span>
聽見這話,羅布下了車,站到院門前說:“我問的布楚就是拔桑村的,我聽說他的事和四季村有點關(guān)系,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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