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2月02日
◎廖天元
一根甘蔗,就把臘月的香甜攪動起來。
午飯的時候,伙食堂的阿姨切了一盤甘蔗出來,小巧精致,圓潤光澤,用嘴一咬,那混合著時光的甜香立即像潮水一般涌上心間。
鄉(xiāng)間有諺:紅蘿卜,咪咪甜,看著看著就過年。而在我的心頭,臘月還有甘蔗,像紅蘿卜一樣,都是新年快到的前奏。
小時候老家屋后有一溜狹窄的自留地。爸媽在周圍種上了橘子樹,在地里,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他們把西紅柿、茄子、辣椒、四季豆、豇豆、蒜苗、韭菜……一個個鋪排得井然有序。在偏西的一個角落,也為甘蔗留下了一方出頭之地。
從春天到秋天,我幼稚的目光是看不見那一片甘蔗林的,我的心思,停留在嫩嫩綠綠的瓜果蔬菜之上。我不靠近它,它實在普通得像我一樣。而后它挺拔起來,卻有著如劍般鋒利的葉片。我不知道它為什么要用這樣的方式保護(hù)自己,還要在身上留著時光的“節(jié)”點(diǎn)。
但冬天不同,甘蔗經(jīng)過漫長的醞釀,終于成熟。成熟的甘蔗在臘月間的鄉(xiāng)場里,成為迎接新年當(dāng)仁不讓的主角。一根根甘蔗被人高高低低地豎起來,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頂頂褐色的帳篷。賣甘蔗的手持砍刀,對著圍觀的人說:“來來來,你們用刀削到哪里,我就砍到哪里,不甜不要錢?!?/span>
這話充滿誘惑。有人拿著砍刀,站在甘蔗前,將甘蔗端端正正地豎立,然后屏住呼吸,趁甘蔗將倒未倒之際,一刀劈將下去。
這是一個技術(shù)活,劈在中間,甘蔗劃不開多遠(yuǎn),劈在外邊,容易砍空,只有分寸剛好,才能把甘蔗的皮削得夠長,買家能得到一截長長的甘蔗,從而在他人艷羨的吆喝中離開。
現(xiàn)在想來,這自然是賣甘蔗的一種推銷手段。但小時候我也樂在其中,時常想去挑戰(zhàn)。當(dāng)然這時的甘蔗,也愿意為人們的歡樂無私奉獻(xiàn)。
我曾問父親,甘蔗為什么那么甜,父親說甘蔗的甜來之不易,和人一樣,都需要漫長的磨礪。我問父親甘蔗為什么有節(jié),父親說它進(jìn)退有節(jié)清風(fēng)亮節(jié)。
父親是老師,喜歡講道理,但我不喜歡這樣的方式,那些話讓我似懂非懂。我更“討厭”他一到臘月,便命令我把櫥柜的碗全部拿出來,背到山坡用泡石“沙碗”,碗不锃亮便要返工,就要被吼。還讓我和他一起磨豆腐……我在無聊重復(fù)的腳步中天旋地轉(zhuǎn),他在一旁竟然鼓勵我要“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
直到父親說:“推完磨,我給你砍甘蔗。”我的精氣神一下子滿血?dú)w來。是甘蔗的甜,讓我燃起期盼。
很多年后我做了父親,也懂了父親。我知道父親想拿甘蔗說事,讓我能有一個節(jié)節(jié)攀高而平安幸福的人生,只是父親不知道,因為甘蔗,好多人的命運(yùn)被陰差陽錯地改變。
甘蔗的故土在太平洋群島,后來通過阿拉伯人傳入中國、印度和歐洲。在沒有甘蔗之前,歐洲人只能通過蜂蜜獲取甜味。甜是人類樂此不疲的追求,當(dāng)歐洲人第一次見到甘蔗的時候,禁不住為這種作物瘋狂起來。但甘蔗種起來耗時耗力,想大批量種植在歐洲種顯然不行。歐洲的殖民者于是就把目光放在了美洲,在拉丁美洲建了很多甘蔗園,為了解決勞動力的問題,他們從非洲販賣黑奴……一根甘蔗,于是攪動了整個歐洲,造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人口遷徙。
這樣的說法讓甘蔗背了鍋,真相是人性中一種叫貪婪的東西。但歷史有時真很神奇,造成改變的,也許只是一個小小的物件。
時光荏苒,那些舊時的甘蔗田在城市的喧囂中,已被高樓大廈所取代。而我家老屋背后的園子,也早已荒蕪。
然而甘蔗的甜美并未消失。當(dāng)新年的陽光與甜潤的甘蔗相遇,一場關(guān)于時光與味覺的盛宴還是悄然而至。我總覺得它像一個外表粗糲內(nèi)心柔軟的老友,在春節(jié)快到時返鄉(xiāng)歸來,喜歡把一年的酸甜苦辣對我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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