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9月25日
■寧肯
小說是一個封閉系統(tǒng),電影很多時候還有畫外音。盡管我從未追究過畫外音,但事實上,畫外音對我的敘事在無意識上產(chǎn)生了影響。記得許多年前看電視劇《阿信》,特別喜歡里面那娓娓的旁白,那親切的聲音伴著阿信的行為,讓觀眾有種半夢半醒的感覺。夢依然做著,但也有人在夢之外對你說著什么,而且是關于夢的,這非常奇妙。換句話說,電影不是一個封閉的空間,由于畫外音的存在是一個打開或者半打開的空間。
但小說幾乎一直封閉著,如果看不到變化我也習慣性地接受小說的封閉性,接受最早恩格斯“作者越隱蔽越好”的觀點,我認為后來的“零度寫作”進一步強化了“隱蔽”的觀點??偠灾傲愣取?、“隱蔽”的理由是使小說更有真實感,更“擬真”,或更夢境。雖然也大體知道元小說是在小說里談小說,在小說里告訴讀者我寫的是小說,但總覺得這是一種把戲,意思不大。即使理論背景是顛覆、解構也意思不大,顛覆什么呢?模糊真實與虛構的概念?聽上去新鮮,但還是把戲。小說本就是虛構,解構什么呢?這點把戲動搖不了小說的方法論,顯然不是小說的方向。造反有兩種,一種是破壞性的造反,一種是建設性的造反,我不喜歡在小說里簡單宣揚我寫的是小說,不是真事——這用得著你大聲宣揚嗎?就好像一個男人大聲說我是男的一樣。
建設性的造反是豐富而不是否定、打倒,是擴大小說的疆土而不縮小小說的版圖。小說應是“還可以這樣”,還可以那樣寫,任何一種寫法都具有建設性而不具有否定性,總之是豐富是變化。不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在五花八門的成功與不成功的實驗之后盡管已走到頭,如法國的“新小說”走到了頭,走進了死胡同,但走到頭并不意味著事情結束,有趣的一面正是:現(xiàn)代主義小說雖然走到頭了,但傳統(tǒng)小說也再不能像以前那么寫了。我覺得這是先鋒小說最大的功績。
我對“注釋”的改造也是壓抑的結果,是總想伺機逃離“一成不變”的結果。2007年讀保羅·奧斯特《神諭之夜》,看到一個新鮮的注釋讓我眼前一亮:居然是一個敘事性的注釋。我看到我的可能——壓抑太久的可能。那時我正在寫《天·藏》,這本書寫法上本來就追求不一樣,小說有兩個敘述者,兩種人稱。我由此想到,可以把兩個敘述者的其中一個放到“注釋”這個空間,把它撐大,無限大;這時候它已不是一個傳統(tǒng)的注釋,但又是由注釋撐大的。我可以在這里恣意騰挪,以前全部的困難與困難都發(fā)生了聯(lián)系,敘述空間不是從外部而是從內(nèi)部打開,感到一種空前的解放。
“先鋒即自由”,但不是混亂、胡鬧,正像自由的本質是一種自然的秩序一樣,先鋒本質上是一種神奇又合理的秩序與秩序感,是發(fā)現(xiàn)了過去不曾發(fā)現(xiàn)的秩序,先鋒即發(fā)現(xiàn)——我覺得更貼切,不易產(chǎn)生誤解?!白⑨尅钡倪\用讓我的小說擺脫了結構的機械性,具有了我們文化中特別強調的自然性。換句話說,對“注釋”的挪用與改造不是一次性的技巧,如同意識流不是任何人發(fā)明的,誰都可以用,我也可以再用,在寫《三個三重奏》時,我再次使用了注釋這一第二文本的方式。
為什么叫《三個三重奏》?就是因為“三重結構”在這部小說中比起《天·藏》的結構更鮮明、更完整。沒有“注釋”的意識根本不可能這么想小說,不可能把無關變得有關,不能組織起這部小說。什么是方法論?這就是,而不是一個一次性的技巧?!白⑨尅痹凇度齻€三重奏》里變得更自覺,也更加強大,作為其中一個“三重奏”完全可以和另兩重結構分庭抗禮。
“注釋”改變了我的小說的結構方法,讓許多不可能的變成了可能,沒有聯(lián)系的發(fā)生了聯(lián)系,如果過去房間沒有窗戶,現(xiàn)在可以有一個大窗戶,一個陽光房;過去小說是封閉的,現(xiàn)在小說是打開的。在《天·藏》中我感到了這些,在《三個三重奏》中更感到了這些。電影有畫外音,小說有了“注釋”,小說可以像電影那樣敘事,編劇、導演、角色都可參與進來,小說的疆土擴大了多少?畫外音在電影里一般比較微小,“注釋”在小說中卻可以非常強大,這又是小說與電影的不同。兩者過去沒聯(lián)系,但殊途同歸呼應到一起,一切就是這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