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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漢語的創(chuàng)造者

《甘孜日報》    2014年12月15日

——藏族現(xiàn)代女詩人桑丹淺論

  ■ 發(fā)星
  最黃的盡頭把堆積的馬車打開
  讓碧空里掀動的雙手獵獵作響
  一群滔滔的鳥陣
  一柄游水的利刃
  切斷所有金黃的音響
  清潔的酒深埋在我的心中
  被輪回的光陰慢慢痛飲
  我飄散的手指該怎樣合攏過去的殘缺
  從冰雪之上收集真正的源泉
  秋天的果實披掛風(fēng)雨
  巖石的歌聲 黃金的激流
  鳴放著最艱難的花瓣
  寬闊的種子暗藏利器
  深淺的光芒 是我途經(jīng)的城

  ——《田園中的音響》
  這些神性的詩句被我在一本叫《邊緣積雪》的詩集中找出來。我是在深夜讀它們的。我看見銀雪的光芒劃過頭頂?shù)陌岛?,用潔白圣亮的銀光透視我的魂靈。我感到久違的新鮮之氣圍繞我的枯骨,讓無水的河床傳來生命萃綠的聲音。
  想讓那些長期以來的主流話語的偏見與無視,在這些神意而又現(xiàn)代根性的詩句面前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這些有根性信仰的邊緣之地,是值得尊敬的,他們的詩歌與精神同樣值得尊敬,因為從他們神性高揚的詩句中你看不見所謂的后現(xiàn)代那些無病呻呤與空虛無聊,因為這里的一切浸泡在神性文化中,就連死亡與痛苦,孤獨與悲愴都那么悽絕美麗。
  讀桑丹的東西就有這種感覺,語言背后有一股強大的無形力量在推動,推動桑丹和她的語言,同時推動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穿越世界暗黑的石頭與空虛,端座在藍(lán)天的一朵云中,灑下金黃的陽光的燦爛。
  把目光望向西部久了,魂靈中會降下白色的河流,這些神意之水越過千山萬水,讓世間一切苦味成甜,黑夢變香,那些躲藏在靈魂深處的暗黑們便在唱歌的風(fēng)聲中響出黑發(fā)的深沉與立體的琴弦。
  我常常在山林與黑石的歌謠中沉醉,我理解并看清桑丹內(nèi)心的波濤起自那片神性的土地,離開了那片土地,她的呼吸與夢幻便會變彎,變成異化的它物,所以浸于根性的寫作,就像從大地中取出青稞酒液,酒液中搖動的是黑色泥土的根須,離開了根須,酒液是蒼白,無味的,很像空中之云,長不出美麗的葉根。
  邊緣積雪,高亢,清新,靜極,高貴,獨立,自然。這是一種姿態(tài),也是一種風(fēng)暴之后的空靈與高遠(yuǎn),這就是詩最好最高的境界,有時,寫作語言由于后天或先天的原因,不能很好的表達(dá)出寫作者的靈思,那就如邊緣積雪一般,自由的浸蝕自已幸福的月光,讓純白消融于純白,獲得更多穿越黑暗的提升,黑暗最怕那些心靈圣潔的人,因為他們洞悉了人世的秘密,有根的詩人正是這樣的人。
  高原的夜
  眼睛上擱淺的圣殿
  滔滔的馬群 水銀的舞蹈
  它在我體內(nèi)消融草木的村莊
  骨質(zhì)的夢被淋漓的肌膚飄灑
  酒啊 黑夜里憂郁的繩索
  從此默默地收斂在我們的手里
  像拋進夢中的蛇
  在馬群與稻草擠壓的屋檐
  我坐下來
  露出完整的骨頭
  一片響亮的塵埃 

  ——《河水把我照耀》
  在進入這些自由呼吸的語句后,你再回到岸上,你已有了神的光芒,因為這些自由語言組成的藍(lán)水之響,使你明白一個民族的信仰的純凈在什么地方,他們在淋濕你的枯骨之后,開出燦爛的雪花,使你在尊敬頂禮的同時,看見高原上那片雪白的心靈切開巨大的黑暗。
  在21世紀(jì)的天空下,中國邊緣民族的現(xiàn)代詩是到了肯定其價值的時候了,由于歷史的原因,他們在失去母語的環(huán)境中進入現(xiàn)代漢詩寫作,這本身就是一種帶悲壯性的歷史苦痛,就是在這種苦痛中他們一樣用漢語寫作出了驚人成熟而別具一格的詩句,因為許多邊緣民族有重要而非凡的自身根性文化延傳,這便保證了寫作者的資源的原生文化性,就像西方那句名言:“我們從那里來,要到那里去,我們現(xiàn)在在做什么。”這種精神家園意識在邊緣民族的根性文化中比比皆是。
我一直認(rèn)為邊緣民族的文化在特殊的時候會爆發(fā)一次自身文化價值的現(xiàn)代重建與轉(zhuǎn)換,只有這樣,邊緣民族的文化意義才能具有人類的普適性而得到融合與交流與提升。在讀桑丹詩時有一個發(fā)現(xiàn),她的寫作是一種新型的藏漢語現(xiàn)代詩寫作,這種寫作的內(nèi)核是藏文化的根覺與原生性,其次才是漢語抒寫的形式,比如:“豐美的原野/一條遼闊的長鞭”。“隱沒在記憶深處的守望/由遠(yuǎn)及近/像高海拔的弦琴/在我空曠的懷抱里散落/高原的夜,眼睛上擱淺的圣殿/。“滔滔的馬群/水銀的舞蹈/它在我體內(nèi)消融草木的村莊”。這些句子,只有高原藏地的遼闊與神性中才有這樣的感覺,只有神的光芒中才能出現(xiàn)語言的巨大張力而幻覺,而他們就是自然流出的詩,他們文化與地域的陌生性,加上現(xiàn)代感的互相穿透,于是出現(xiàn)這些詩句便像下雪一樣,是天意的,不經(jīng)意間的靈魂閃出。
  詩,有時就是神的自語與自啟與自明,只是詩人具有語言抒寫能力將之寫出,成為了一種精神呼吸的文字紙面檔案,更多的好詩是來回自由呼吸的風(fēng)和天空、大地、河流、母語、神事等等,詩人記錄的是一種后天的在案文字,她不經(jīng)意間失去或存留了神跡,桑丹的詩中這樣的神跡遍地。
  藏漢語現(xiàn)代詩給中國詩界帶來他的語言的寬闊性(書寫地域與文化空間的多重寬闊),和文化隔隙帶來的陌生化沖擊,還有就是藏漢語抒寫的流暢與異質(zhì)快感給主流漢語的枯死帶來生機活血的流響。這種以藏族自身的認(rèn)知感悟世界,為漢語大家庭插進獨特的一支黑箭,如果桑丹更沉穩(wěn)的提高修為,和她的朋友們寫出更多更好的現(xiàn)代詩,那漢語再生的河堤將迎來更巨大的濤浪。除藏族現(xiàn)代詩人外,回族、彝族、土家族等詩人也有可觀的文本創(chuàng)造,他們共同書寫了中國邊緣民族現(xiàn)代詩復(fù)興的傳奇。
  那是傳說中的一條不死之河
  我看見閃光的魚類在漆黑的岸上行走
  潮濕是它們唯一的飛翔
  冬天不期而至火被憤怒的摘下
  滾燙的雙手戴上跳舞的鐐銬
  人是河岸掙扎的樹
  具有死亡猝然降臨的征兆和姿勢
  一幅完美的面具在夢中與你相遇
  一棵九月的植物消失在大地盡頭
  河流上飛翔的鳥群
  是天空盛開的一種黑色植物
  未擦亮的銀器
  像憂郁而性感的疾病
  足以支撐一位少女度過短暫的一生
  傳說在這里持續(xù)得太久
  就像一杯灼熱的美酒占據(jù)了天堂
  茫然失措的釋夢人
  他們?nèi)彳浀纳碥|穿戴著
  黑色的火焰
  逝水變成了真正的金子
  我的血緣在這條河上殉難
  永恒的時間抽象的毒藥
  我看見葬禮開始的曙光
  在生命的內(nèi)心
  如一場歡樂的慶典回響
  眩目的正午迷失于情欲的高潮
  傳說中的夜行者
  像胸前一陣猛烈的心跳
  我的身軀輕輕抽搐關(guān)好窗戶
  在嚴(yán)冬到來之前
  把歌聲送出城門
  即使它離我遠(yuǎn)去
  我也不會真的錯過芬芳的花期
  五月的家園是一匹憂傷的馬
  苦難的青草乘坐北風(fēng)
  憂傷的果實從胸前取出
  淹沒這場最美的婚禮

  ——《天堂之河》
  《天堂之河》是本詩集中最出色,也是最成熟的現(xiàn)代長詩,這首詩可看作桑丹的靈魂史書寫,她將藏傳佛教的根性文化原根植入詩中,作為其精神的引領(lǐng)和喝飲,在時間與空間的多重合唱中,立樹自已的位置與意義,稱之為靈魂史詩更為合適。就像藏地之山的連綿無盡,雄宏深厚,它是大地上最高昂最銀雪的血液與呼吸。
  上面這些從整首長詩中選出的部份句子,它們構(gòu)成整首詩的詩骨,整首長詩像巨大的黑夜之沉,這些詩骨是黑夜之沉中沉默或走動的靈性黑石,它們和天上的星星互相對視擁抱,用飛升與亮光擦燃生命的焰火,推動那些密林之霧鋪天而來,神性我們高揚的音嗓與夢幻。
  它是濃縮的個人內(nèi)心的雪與風(fēng)暴,透過詩句,我們看見一個邊緣民族現(xiàn)代女詩人如她的母語文化一樣歷經(jīng)的艱難以及存在的巨大力量,她在抒寫個人史的同時,書寫了藏地女性史的許多淚血與歡欣。這里的文化是藏在語言背后的,它不像那些淺薄民族抒寫者,在生硬的語句中嵌進文化的教條與語言,使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詩性全失。作為中國為數(shù)不多優(yōu)秀的邊緣民族現(xiàn)代女詩人,我看見她詩中傳來的銀雪般的黑色力量,這是很可貴的。
  扎西旺姆 十五歲的木雅女子
  你已長大成人
  豐收的青稞為你垂下沉甸甸的金色
  羊毛紡線即將為你穿梭人生的經(jīng)緯
  紅絲頭繩盤結(jié)在你濃黑的發(fā)辮  珊瑚耳環(huán)搖曳著你動人的美貌
  我的家鄉(xiāng) 是堆滿金子的地方
  我的家鄉(xiāng) 是堆滿銀子的地方
  象牙手鐲一樣光潔的歲月
  輕輕浮現(xiàn)在你的眉梢
  阿媽憂傷的目光
  是美麗的格桑
  綻放在你的身上

  ——《扎西旺姆》
  清新醉人的民歌,是詩集中最成功的收獲之一。百年中國現(xiàn)代詩由于來源于西方,一切唯西方是瞻,這是一個極大的錯誤。不斷的純詩,不斷的先鋒,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中的歌唱性與節(jié)奏性與敘事性等優(yōu)良品質(zhì)在中國現(xiàn)代詩中被拒絕與丟失,這是很可惜的。作為藏族民歌之鄉(xiāng)的桑丹,生下來就浸在這些美麗的民歌中,它們流傳久遠(yuǎn),已經(jīng)成為地域文化的地標(biāo)之一,是延續(xù)根性文化與藏民族自身的重要精神食糧。所以將之納入現(xiàn)代詩寫作是合情合理天經(jīng)地義的。將民間民歌切入詩中,使詩句清新自然透亮,在漢語中傳達(dá)了藏文化的原真神韻,這是有根性寫作的積極張揚。
  作為中國人,作為藏人,我不寫自已的文化我寫什么,這是最本原與最自然的寫作。民歌在現(xiàn)代詩中的運用,松散與清新了現(xiàn)代詩語的枯干與單一,增加了閱讀的音樂性與唱讀性,就像山中原質(zhì)的土豆與奶苶一樣,樸質(zhì)、自然,透明。我希望更多的中國詩人關(guān)注邊緣以及你身邊的地域文化,這些都是人類文化遺產(chǎn),是我們創(chuàng)造現(xiàn)代詩的巨礦,我們不能無視它們的存在。
  《扎西旺姆》是桑丹家族史詩的探索之作,寫作方式來源于民間流傳的相關(guān)家族史詩,前半部大量民歌的運用,使閱讀快感輕松,前半部寫作是成功的,后半部由于形式的沒變化和主流話語的滲入,影響了寫作的展開和深度,顯得平般。
桑丹背后的資源是無盡的,如果多修為,寫作會有更大的突破。寫作者到了一定階段都有很難超越的局限,這是中國詩人中的常象,為了那些迷人的文化感覺藏于詩中,為了一生的寫作之夢的快樂不能停止,桑丹,我們共同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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