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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雅遜告別的六日

《甘孜日報》    2014年12月22日

■ 潘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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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遜的身體運回來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在“三江蔚城”小區(qū)人影幢幢的院壩里,我站在深深的黑暗中,遠遠就看到了奉那個胖胖的而又落寞的身影。她也看到了我,在親人們燒著錢紙?zhí)S著的火光里,有年長的人按照藏族人的規(guī)矩,在給離開了的雅遜燒“尸食”(青稞面混合而成的),煙霧繚繞中,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她對我露出一個微弱的笑。身旁有人拉了她,給了她一個擁抱,她埋下頭撲在那個人的肩膀上,默默地抽泣起來。本來這個擁抱,是我在來之前的路上就給她預(yù)備好了的。但是院子里的人,那么多。我站在原地,無法挪動自己的腳步。
片刻過后,她用雙手使勁抹了一把臉,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收拾好一切情緒。開始招呼客人,安慰家屬,料理雅遜的后事。
雅遜的媽媽,一直坐在兒子的房子里,高高在上的十二樓。難過得已經(jīng)無法下地走路。奉去看她,這兩個深入雅遜心中的女人,默默地把頭靠在一起,一言不發(fā)。
  2
   1996年,應(yīng)該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雅遜陪著自己的朋友,從姑咱衛(wèi)校專程到康定師范校探望奉。那應(yīng)該是他們的初次謀面。一個15歲,一個17歲。那一天時光正好,密密匝匝的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灑在兩人青蔥的臉龐上,似乎都能看到奉臉上細實的絨毛,在散發(fā)著金色的光。從此,兩個性格南轅北轍的人,開始有了交集,友誼像空氣一樣無孔不入,這樣美好的日子伴隨著兩人,從懵懂無知的悠哉少年郎開始向成熟穩(wěn)重慢慢褪變。
   如果沒有意外,這份與日俱增的友誼應(yīng)該是可以一直維持到白頭的。至少奉是這么認為的,在自己人生失意或得意的時候,在每個稀疏平常的日子里,或快樂或悲傷,或熱鬧或孤獨,都有那樣一個人,嬉笑怒罵之間,隨時可以和你分享。可能再也沒有一個人,像雅遜那樣,毫不留情面地地讓奉去直視自己的某些血淋淋的弱點;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如此親密無間,卻又讓對方的家人如此信任;也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讓你依賴像空氣般無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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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遜是藏族,按照藏族人的習(xí)慣,在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要請喇嘛來打卦占卜的,特別是像他這樣突然死亡的,靈魂出竅的那一刻,或許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死”了,那個孤單的輕盈的靈魂。
    卦像說,雅遜的肉身還要停放四天。
   每天都有絡(luò)繹不絕的人來,履行自己的某種行為,像是慰藉死去的身體和活著的靈魂。
   有人去幫著清洗身體,叫奉去找來雅遜生前最愛的衣褲。奉又爬上了十二樓,在那個堆滿了人群的房間里,前所未有的空蕩。她拉開他的大衣柜,整潔得像剛整理過一樣。這個愛臭美的男人,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別人自己與眾不同的存在。奉找了他身前最愛的西裝、襯衣,還找了自己送給他的毛衣,說:“雅遜,這件毛衣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我也給你穿了。”
   收拾好一切,雅遜的身體被隱匿在了那個深深的棺材里。據(jù)說,很干凈,很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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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最后一次見到雅遜是在事故發(fā)生后的幾個小時。
    幾個小時前,她正在抗震前線總指揮部。聽說11月26日余震發(fā)生后,雅遜去木雅祖慶學(xué)校送完救災(zāi)物資回來發(fā)生車禍的時候,她頭腦幾乎一片空白。不過,仍舊抱有一絲希望,說是還在搶救當(dāng)中。
    馬不停蹄地趕到了現(xiàn)場,我不知道當(dāng)時的奉是怎樣的混亂、絕望,直到有一天在《甘孜日報》頭條的一張照片上,我看到了她無助的眼神,那種不愿直視,卻又舍不得放下的情緒毫無修飾地全部碼放在臉上。這一次,雅遜帶給她的是她最不愿面臨的血淋淋。
 幾小時后,沉溺于悲痛中的奉才緩過神來。唯一想到了一件事,早上雅遜打電話來被她粗魯打斷的遺憾。那種嘆息,像是從身體內(nèi)部慢慢浸透出來的,那樣沉重緩慢而又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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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小伙伴們想一直陪在奉的身邊,比起那些哭天喊地的淚人,奉平靜的外表更加讓我們焦灼不安。她的內(nèi)心隱藏著無法言訴的心疼,而我們也不知道用什么來安慰她,即使是語言上的安慰也不能,這一刻,還有什么能比語言更加蒼白的東西呢。
   胖丫、扁、祥子、我和奉,五人,每晚都守在火邊,燒錢紙。大家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說著,偶爾聊到那個就躺在身邊咫尺的身體,仿佛一切都還是在昨天。那些有關(guān)他的事,那樣的清晰鮮活。
   胖丫試著緩和一下氣氛:“雅遜,這些錢紙都是給你燒的,拿去多買點好看的衣服、面膜,比我們都愛美,臉上還長了那么多疙瘩。”奉凝重的臉龐稍微有了一絲笑意。胖丫來勁兒了“這下我們可以說你了,我一直都記得到上次我闌尾炎,沒能參見成演出,你說我們隊里面沒得我,舞蹈質(zhì)量一下子就上去了”。大家都沒忍住開始笑。是的,大家都能記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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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認識雅遜,也是早幾年前的事了。因為自己的性格,跟誰也不怎么能熱絡(luò)起來。因為奉的關(guān)系,也是最近一兩年才慢慢跟他熟稔起來,不過私底下,幾乎不怎么來往。
   一個星期前,奉出差,我接到了雅遜的電話。正在奇怪,就聽到他誠懇地在電話里叫了我潘姐,我想最近幾年自己也出老相了,連比自己老的人都要叫自己姐了,正在各種嘆息之間,他又真誠請求我過去幫他看一下11月19日慈善晚會要用的主持詞。于是,那個中午,我特意回家洗了頭,出門前還多照了照鏡子,精精神神的跑去見他。
   見到他時,打扮得仍舊那么干凈漂亮。大概溝通了解過后,我要求他把稿子發(fā)到我的郵箱里,晚上空閑了再幫他修改修改。他一再的道了謝之后,要我抓緊時間幫這個忙??粗嬲\的眼神,想起幾年前,那個混跡于康定文藝界的主持人,留著長長的蜷曲的頭發(fā)的形象,眼神浮躁而又隨意。不過,時間真的是個雕刻大師,現(xiàn)在的雅遜,已經(jīng)被雕琢得恰到好處。
    7
    這幾晚從辦理喪事的地方出來,幾乎都是凌晨一兩點。昔日熱鬧的街道,商鋪林立,自從11月22 日康定發(fā)生地震、11月26日又發(fā)生強烈余震過后,家家都關(guān)門閉戶了。到了夜晚,許多人家戶都放棄了自己溫暖的家搬到空地上搭起帳篷過夜起來,那些星星點點的燈光也越來越少。
   我們五人手挽著挽手,陪著奉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口一口的白氣從嘴里呵出來,這樣的夜顯得更加冷清寂涼。
   這幾日,奉說恍恍惚惚竟不知道怎么渡過的。仿佛一晃即逝,但卻又如此漫長。
   8
   就這樣雅遜的身體已經(jīng)安放了第五個晚上了。明天,將要起程。
   奉站在一片夜色中,喃喃地對著停放雅遜身體的帳篷,交待著什么,那樣依依不舍。對著那個身體,他自己都已經(jīng)放棄了的,你怎么還那樣憐惜呢?
   他的身體仍舊靜悄悄地停放在那里,世間一切瑣碎繁雜的事已經(jīng)不再能打擾到他。哪怕是面對各個媒體狂轟亂炸,那些幾乎在鏡頭前哭得變形了的臉,憔悴了的樣子,沒有一個能引起他對世間的任何紛紛擾擾。
   奉在采訪時幾乎失語,平常那個頭腦清晰條理分明的她,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她無法像其他人那樣鎮(zhèn)定地回想起他的某一個瞬間,某一件事。她所認識的他,是一個毫不掩飾的他,他也有自己無助需要幫助的時候,也有脆弱得需要別人安慰的時候。
   這才是真實的他。
   9
   六點半,車燈照耀下的路,能看到霧氣正在慢慢地退去。車子在緩緩的行駛,奉多希望是一條沒有目的的啟程。
   在儀體告別時,在一片哭泣聲中,奉被祥子摻扶著,淚水無聲無息的淹沒在其中。
   這一生,就這樣永別了。
   也是這天,雅遜告別的第六日,奉還是聽話地去洗了澡,但仍舊齋戒。
   離開了自己的臭皮囊,雅遜或許能夠走更多更遠的路,飛更高更遼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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