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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麥崩,撿拾知青夢

《甘孜日報》    2014年11月03日


麥崩堡子。

知青用過的褲刀、煙袋。
  ■ 紫夫 文/圖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在康定縣魚通區(qū)麥崩公社當知青,一晃眼,四十多年過去了,許多往事成了過眼煙云。好在我一直把那個典型的山鄉(xiāng)村寨當成人生的第二故鄉(xiāng)。前年夏天專程去了一趟,許多往事又從腦海深處冒了出來——
  下鄉(xiāng)當年,二隊的知青老黃帶了一條狗同行,那條狗名叫卻朗。剛好出生三個月。小時候的卻朗很討人喜歡,全身漆黑,油光水滑,見人一副憨態(tài)。半年后,它長成了黃黑夾雜的“四眼”。并沒有長成我們所希望的體形碩大的牧羊犬。山堡里家家都養(yǎng)著狩獵的攆山狗,幾乎都是灰黑色,細腰長腿,卻朗在它們中間仍顯得身高體壯。
  卻朗挺有人情味,連山堡人也這樣說。
  下鄉(xiāng)過第一個“四月八”,我們這幫知青都是一色的康定城里人。想到“過節(jié)”免不了嘴饞。然而那時候正是“青黃不接”,我們連每頓飯桌上酸菜湯面上浮的幾顆臘油渣也要搶,還有什么豐厚東西解饞?沒想到那天晚上卻朗卻叼著一只雞回來了,那雞早已咽氣,雞頸叫卻朗咬斷了。當時我們就驚呆了,卻朗決不會當偷雞賊。細看,原來卻朗叼回來的是一只長尾巴野雞。這種野雞的翎子挺長,京戲里演員頭上插的那種。后山老林子里有很多長尾巴野雞,然而,它是很狡猾的東西,不容易捕捉;我下鄉(xiāng)前曾打過獵,當知青后專門去后山老林安放過“套繩”,而長尾巴野雞并沒中過圈套,據(jù)山堡人講,它會用長翎子先試探。卻朗卻咬死了它!這真的讓我們納悶了,卻朗平時里是從不捕獵的。有一次,堡子里的攆山狗們將一只山麂追到玉米地里,作為同類的卻朗遠遠地站著,沒有一絲一毫的參戰(zhàn)激情。莫非卻朗今日也知道逢“節(jié)”?
  那年秋收過后,我們幾個知青都帶著勞動果實回了一趟城。半個月后才返回山堡。沒想到還在大渡河畔的山腳下,就聽到半山“哨臺”上傳來狗叫聲。仰頭望,看見卻朗站在高高的石包上,正在“迎接”我們。這狗真神了,它怎么知道我們今天會回來?后來隊長告訴我們,這幾天里卻朗每天都要往“哨臺”上跑,那里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山下。
  知青們喂了兩只鴿子,不過和玩物喪志不沾邊。
  從山堡到大渡河畔的供銷社、糧站有近十里山路,真正地山高路遠。我們到山下去買東西,將鴿子帶上,有什么事就不用再往山上跑,挺方便的,因為鴿子能傳信。
  一次,隊長派了兩個知青下山去買秋收時節(jié)的“特供酒”。知青下山去買這類東西供銷社是不會為難的,而且知青可以占點便宜,超供應買到。當時還有另外的知青留在山上務農。下山購酒的便寫了一張紙條拴在鴿子頸脖上放飛。隊長見到紙條后就讓另外的知青也下山來了。那一天,知青們得了工分又一起在大渡河畔的小鎮(zhèn)玩了一天。算是利用鴿子搞了一次“惡作劇”。
  知青喂鴿子還有一些有利于生產(chǎn)隊的打算,比如秋收后下山去交公余糧,如遇糧站刁難什么的,就讓鴿子傳信等等。
  但鴿子還是死了,死得很悲慘。
  知青們被隊長派到幾十里外的國有林場去種樹苗找副業(yè),半月后又派我和老戈去送糧。臨走時,我們將鴿子關在籠子里。要去兩天,怕鴿子飛出去遭到不測。沒想到回來后,鴿籠里滿是亂紛紛的羽毛,鴿子已經(jīng)死硬了,被什么可惡的東西咬斷了頸脖。我和老戈都呆了!盡管那時候我們知道“一鴿頂十雞”,可我們誰也沒有動過那種念頭,有的卻是一種莫名的悲傷。我們將死去的鴿子深深地埋在了地里的一棵大核桃樹下。我在心里一直把那棵樹叫作“鴿子樹”。
  麥崩山下大渡河畔的江嘴公社牛棚子隊的知青喂了一頭豬。那豬喂了幾個月還只有兩尺余長,瘦骨嶙峋,再怎樣喂食也不見長肉,且又像是患了癩子病,稀稀疏疏的毛讓人真有點不忍目睹。
  一時間閑話四起:
  “那豬遭孽,飽一頓餓一頓的咋長肉?”
  “知青娃娃喂不來,人家是下來學嘛。
  看那豬實在長不出個好樣了,知青們只好請人將它殺了,沒曾想到,那豬吃下去的東西沒變成肉,竟然在哺養(yǎng)腎里的砂。豬腎砂是挺管錢的寶哩!可借還沒喂到成熟。
  有人說:“可惜殺早了。”
  又有人說:“喂了一輩子豬沒遇上一頭長腎砂,還是知青有能!”
  麥崩一隊與二隊之間有塊被稱之為“寶肋”的大地,原因自然是這塊地肥,出莊稼;和山坡上其它地相比較,這塊地面積要大得多,大概不下十畝吧,且較平坦,山坡上有這樣一塊大地自然是難尋。大地邊上有一幢石灰墻矮平房被山民們叫作“鬼屋”。說是“鬼屋”,它在秋天里景致是最美的。那時候,山坡地里玉米都灌漿吐穗了,一眼望去,綠油油像碧海翠湖,在山風里蕩著波浪,那連成片的穗子又恰如燃燒的火焰在綠波上起伏跳躍;“鬼屋”的白墻在莊稼的簇擁下鮮亮地晃著人眼,“鬼屋”后面又恰好長著一棵高高大大的核桃樹,濃蔭遮著,“鬼屋”挺像是身穿雪白裙裾撐著綠色陽傘立于碧湖邊的公主。當然,“鬼屋”在冬天里就讓人目不忍睹了,滿山坡綠色都褪盡了,它裸露出破爛的門窗和斑駁的白墻,獨自立在曠野里,顯得很蒼涼。“鬼屋”是先前的衛(wèi)生所,后來衛(wèi)生所搬遷了,就成了遺址。據(jù)說衛(wèi)生所搬走后就沒人去過那里,即或是大白天,山堡人寧可繞道也沒人敢經(jīng)過那里,原因自然是傳聞“鬧鬼”。
  知青們一到山堡就聽說了這事,幾個人一琢磨就探知了山民害怕“鬼屋”的原因:其一,先前衛(wèi)生所必然死過一些患不治之癥的病人;其二,屋后的老核桃樹下是山堡里專門舉行火葬的地方,迄今已不知燒過多少死人,亡魂聚集的地方咋不“鬧鬼”!
  知青們自然是不相信有“鬼”。
  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喝了二兩酒的知青和幾個要好的山民打賭去了一趟“鬼屋”。“鬼屋”里空蕩蕩的,除了幾個倒在地上的爛藥柜,滿屋都牽著密麻麻的蜘蛛網(wǎng)。一個知青突然發(fā)現(xiàn)天花板上蛛網(wǎng)裹著一個斷了電源的燈泡,這燈泡自衛(wèi)生所搬走后一直吊在那里沒人動過。知青們把它取了下來,沒想到燈泡竟然是好的,這算是進“鬼屋”的唯一收獲。后來,知青用這個燈泡在瓜檔溝山民手里換了一只大公雞飽口福,那一陣,燈泡買不到,比錢還管用呢。
山里蛇也很多。
  有一年,山堡人曾在地里打死過一條碗口粗的大蛇,山堡人不吃蛇肉,將那死蛇掛在核桃樹上。兩天后,遇山下供銷社一職工上山來辦公事,見了死蛇忙叫人將蛇皮剮了,供銷社花了二十多元錢收購,據(jù)說是迄今為止供銷社收購的唯一一張蛇皮。
麥崩山上舊時的土司衙門,現(xiàn)在已拆掉。當年里面有一處竹林小園,小巧玲瓏,荒棄了許多年,園里斑竹茅草瘋長,早已封了木門。據(jù)山堡人說,很多年了從沒人進去過,原因也是鬧鬼。知青們到山堡后就住在昔日的土司衙門里,雖無“門”進到竹林小園,夜里卻也聽到過一些響動,不過那響動僅僅是風吹竹林,枯草爛枝隨風起舞發(fā)出的聲音罷了,只要無疑神疑鬼的心病,倒也相安無事。
  在山堡住久了,知道這兒的蛇不但多,而且品類也復雜。
  有一種蛇名叫跟斗蛇,據(jù)說它不是梭行運動,而是翻著跟斗走,在山坡、灌叢上騰空而行。這種跟斗蛇,誰見了誰就會走霉運。還有一種蛇叫“墨蛇”,是一味挺值錢的中藥。那次我和老戈去國營林場送糧,途經(jīng)落鷹巖時見到過一次,那蛇足有三尺多長,從我們頭頂?shù)谋趲r上風快地梭過,所過之處,留下一條粗粗的墨黑色,隨即慢慢地便消失了??茨巧邚膸r上經(jīng)過時之敏捷,想必是很難捕捉到的。
  與麥崩山隔溝相望的火地有一大片壁立的巨巖,巖上有一群棲息的山里野猴。山堡老人告訴我們:那群猴子是從遠山老林子遷徙過來的,剛來時只有一公一母兩只猴子,沒過多少年就成了一大群,一共有四十二只了。山里人心細,連猴子有多少只也數(shù)過。山里人心也善,盡管不乏善獵者。卻沒人打過猴子。
  這群猴子頑皮得讓人生厭。
  秋天里玉米成熟了,靠山腳下那些坡地里幾乎夜夜都有猴子來搬包谷,稍一馬虎,一夜之間一大片地就讓猴子遭踏得亂七八糟。生產(chǎn)隊年年秋天包谷灌漿時就要派人守地,帶著一面銅鑼、一枝火銃,都只是嚇唬猴子的,那火銃里灌藥并不灌鉛彈鐵砂。善良的山里人說:猴子還不是跟人一樣。
  猴兒巖下是進山的一條小路,大凡來來去去的人只要到了這一段路,就要提前“喊山”,大著嗓子吆喝幾聲,為的是嚇唬猴子,以免它在巖頭上掀石頭,這樣的惡作劇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這猴子也太不講“人情”了。
  不過,知青們沒遇到過猴子掀石頭。
  一次,我接一位遠處來的知青朋友上麥崩山堡玩,經(jīng)過猴兒巖下也沒聽到巖頭上有猴子,等我們爬上半山哨臺歇氣時,才看見對面巖上七、八只猴子也如我們一樣圍坐在一起,似乎在“坐茶館”聊天,還不時朝我們指指點點,兩邊隔溝相距也不過三、四丈遠近罷了,真有點和睦相處的景狀,讓人止不住發(fā)笑。
  后來知青們都回城里工作了。幾年后,我遇到山里一位老鄉(xiāng),擺談中才知道那群猴子已不在了。是兩個外省人帶著省里有關部門蓋著紅章大印的證明來設籠捕捉的。不知那兩個外省人施了什么法,據(jù)說是特制的籠子在巖上安放好后,經(jīng)他隔溝一吆喝,猴子都自己往籠里跑。到后來只放生了一公一母兩只猴子,再也不在猴兒巖上棲息了,都悄然返回后山老林去了。這次重返麥崩鄉(xiāng),又在當年一隊巖腳下的地里看到了野猴。山鄉(xiāng)朋友告訴我,現(xiàn)在巖下的大地都不種玉米了,猴子越來越多,種了也是白種。
  當年知青喂的那只白鵝也令人難以忘懷。山堡老人講:山里人戶從沒喂養(yǎng)過鵝。那只鵝全身雪白,長得也很肥碩,高揚著又粗又長的頸脖。“呷、呷”地叫著,模樣兒挺神氣。白鵝是知青老戈帶上山堡的。
  據(jù)說蛇最怕鵝,見了鵝糞蛇就會化成水,喂上了鵝,蛇就不敢往屋里鉆了。也許老戈是受電影《古剎鐘聲》的影響吧,那深山古廟不也喂了一只鵝嗎。
  不過,我更猜想是受了《牧鵝少年》的影響,因為至今我腦里還留存著一個畫面:個兒矮小的小劉(前年已病逝了。)去水井擔水,(山堡人從來都是背水,沒人用肩擔水,這也算是知青有別于山里人的一個表現(xiàn)吧。)那白鵝跟在后面,一路“呷、呷”,引得鬧山麻雀子也停了鳴叫,那時卻朗已長成了大狗,也跟在白鵝后面,藍天白云下的山堡小路上,一人一鵝一狗同行招搖,景狀有點滑稽,也有點近乎于幼稚的自豪。
  這次重返麥崩,與當年的農民朋友敘舊,許多人已是爺輩了。交談中都感到歲月苦短,往事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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