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1月08日
◎陳紹新
這片土地雪很少光顧,一旦來臨,卻也頗有氣派。大片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紛紛揚揚就將土地變臉了,使人驚訝得說不出話。遠景里,山舞銀色,形態(tài)萬端;近谷中,人家瓦楞堆銀,錯落有致。村畔的竹樹不堪雪的壓迫,多數都曲了腰肢,像是感恩大地的鞠躬。在風的走動下,偶爾也有一枝竹抑或一棵樹倏地抖落腰身的積雪,于嘩嘩啦啦聲里揚起頭顱,似羞還怯地讀你;山腳下誰家破舊的木屋在雪天雪地里被壓得吱吱嘎嘎地叫,房前屋后圍著棕樹、杉樹堆成的草垛,仿佛高大的雪人。只有白雪靜靜裝飾兩岸的寨蒿河,像一個掀被醒來的光棍漢,伸著懶腰,打著呵欠,半醉半醒地看著一夜玄發(fā)雪染的世界,微微地打起寒噤。河水依然流著,向著青山更青山,向著大海,雖然此時它的行動有些遲緩。
水的流動是命定,雪的降落卻是天意,這片土地一直流傳這樣的說法。
落雪的鄉(xiāng)下,表象總是荒涼和寒冷。收拾靜了莊稼的稻田,在那山坡上層層地疊著,田壟的荒草或立或伏,一片狼藉;凋盡了葉的光頭樹,向天伸出手臂,昭然的無奈感染人的視覺;高峰低谷和錯落人家,在冬天的印象中總略覺有幾分虛幻的意味。鄉(xiāng)人這時有些懶散,他們生活的樂趣是互相串門,圍在火塘邊,侃那些陳年舊事,話題總與曹雪芹的“豐年好大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南下打工經歷:公公吃了兒媳的奶有關。當然,這是大人們的生活情結。雪冬的孩子卻是另一種景象,他們穿著不多,像一群小蝌蚪游移在雪中,予人楚楚可憐的感覺。其實,他們在雪地的歡樂比陽光燦爛的日子更勝三分。那手握雪彈相互追逐打擊的快意,以及他們肩扛鐵鏟踏雪而行的稚氣,很容易使人陶醉在童年的憶念之中。
大雪封山的日子,小媳婦大姑娘們常常三五一群聚在屋里,依偎著紅泥小爐,溫一壺甜茶,一邊納鞋墊,一邊話家常。說到開心處,忘乎所以,針扎了指頭,殷紅的血汨汨涌出,她們一邊用嘴去吮吸,一邊依然止不住笑,說到傷心事,便都紅著眼圈,黯然神傷,感嘆不已。這樣的生活場景注定與雪冬有緣,它們的演繹豐富著冬天的內容。
雪意盎然的冬,是老人的童話。似乎隱藏著許多秘密,其中蜿蜒著一條通往天國的路。一些老人經歷了雪的洗禮,對冬天了如指掌。他們知道那條終極的道路該怎樣走,但又不愿違背上帝的旨意泄漏一切,因為造物主對每個人都安排了不同的人生軌跡。于是雪冬成了老人離世的一種選擇,獨自在這時離去的尤其多。漫天的雪花,仿佛是為他們送行的音符。于是這片土地隆起幾堆黃土,在雪的瀟灑中很快又化成幾個白饅頭。老人一茬茬隨雪花而去,是否全部抵達那個遙遠的極樂世界,沒有誰收到天國的來信。面對皚皚雪域,活著的鄉(xiāng)人慨嘆著人生的無常。雪沒有告訴人們它的經歷,雪的隱瞞使人對雪敬畏有加。
雪將一切都簡單化了,簡單成一首詩,一闋詞,一幅畫或一個童話。盡管誰都明白雪只是表象,很多東西都成了雪的內涵,但鄉(xiāng)人對雪仍然情有獨鐘,視雪為祥瑞之物。他們蹲在秋后犁翻如浪的田壟,放眼眺望雪的田野,讀著雪水浸漬疏松的泥土,自語著,微笑著,好像明年的豐收已經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嘴角流露的自信使他們毫不在意身上飄落的雪花。倒是一只黑狗看到這世界的全過程,“汪汪”地喚醒了主人,把它獨特的梅花開放在一個雪冬的早晨。
在雪的感染中,人的視象予人的美亦不盡同:孩童有飛花若蝶的美、青年有浪漫純潔的美、中年有古典飄逸的美、老人有淡泊寧靜的美,其動其靜,各適自然,別有韻味。冬晨臨雪而立,看云山一色,蒼蒼莽莽,思緒無不悠悠蕩蕩:尤其傾聽風與雪的酬唱應答,人與雪的竊竊私語,或者雪獨自行吟,都仿佛在訴說著從前的故事,使人浮想聯(lián)翩,感覺如時光逆旅之客。
我是雪的讀者,也是雪的知音,在一個鄉(xiāng)間的雪冬,我臨流俯聽雪意夾岸的冬晨,于迢迢流動的琤琮,似乎感受到了一絲春的清音。是的,雪之后,不是春還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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