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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茶

甘孜日報    2023年06月15日

◎宋揚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唐寅對凡俗人家庸常生活所需的這七種物資之排序是有一定道理的。譬如“茶”,它在我家就一直存在得可有可無。

別說我們宋家壩,連我們縣也不產(chǎn)茶。是故,日日飲茶的習(xí)慣在宋家壩便沒有產(chǎn)生的由頭,惟谷收時節(jié),多數(shù)人家會從鄉(xiāng)場購回一些。燒開一鍋水,泡在木桶里,釅釅的。挑到稻田里,做工的間隙喝,解渴又解暑。

農(nóng)忙的日子忙忙碌碌,那些做不完的農(nóng)活和沒完沒了的日子仿佛在無限延展拉長,父親卻像炒過的茶葉一樣萎蜷干縮,不是用纖纖三指拈出一小撮,父親粗大的手伸進(jìn)裝茶葉的塑料袋,一抓一滿把,丟進(jìn)桶中。大鐵鍋里,滾水突突翻著,父親直接用瓜瓢把開水舀出,嘩嘩傾進(jìn)木桶。茶葉遇水發(fā)開,那些被灶火和鐵鍋鎖住意蘊的茶葉這才在木桶里慢慢放浪形骸。只有在泡茶時,父親因終日勞作緊縮著的眉頭,也才得以稍稍舒展。

今天的人飲茶,猶如品紅酒,一觀其色,二嗅其香,最后才是品其味。茶具更馬虎不得,峨眉春芽、黃山猴魁等重品相之茶只可以玻璃杯泡之,非此,就算選擇更昂貴的正宗紫砂壺,它們于水中根根挺直浮浮沉沉的身姿與美感依然會其美不彰,明珠暗投。可是,莊戶人家過日子,哪講究那茶香氤氳的詩情畫意?父親用木桶泡茶,看重的正是木桶超大之容量?;鸺t的太陽掛在中天,腳踩式打谷機發(fā)出的嗡嗡之聲在田野上此起彼伏,最繁忙的搶收“大春”時節(jié),農(nóng)民與不幾日后就將到來的暴雨爭奪口糧。飛濺的泥,滾落的汗,能量的空缺需要一瓜瓢一瓜瓢茶水去填滿。此情此境,與汗如雨下的勞作相配的,只能是捧起瓜瓢一番“牛飲”,方淋漓酣暢。

太陽收起它的狂躁,掉落進(jìn)河對岸的山頭時,最后一粒稻子收進(jìn)了籮筐,木桶里的茶水也見了底。水盡茶現(xiàn),那些被泡腫了的茶葉,像一個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每一個都把青春身體里的血色元氣獻(xiàn)祭給了蒼老的土地、匍匐的父親以及一場轟轟烈烈的勞作。

耐泡是父親的茶的最大價值,因為它們要對應(yīng)的,是日頭的燥熱與汗水的黏厚。與嬌嫩的茶芽不同,父親需要的是茶的色澤緩緩從粗實的茶葉及茶梗中絲絲縷縷長效析出,恒久為一桶寡淡的白開水著色,讓勞累的生活姑且獲得一些身體撫慰和精神光澤,至于茶水香不香,并不是父親在意的東西。

茶當(dāng)然以香為貴,父親選擇茶葉卻往往背道而馳,他泡制 “苦丁茶”——一種極廉價且極苦的茶。“一顆耗子屎,壞了一鍋湯”,在我看來,“苦丁茶”之惡心不亞于耗子屎。我寧愿打古井的水喝,也不愿第二口吃那苦澀到讓胃翻江倒海的苦丁茶。父親卻是喜歡的,他總說“苦的敗火”。父親喝苦丁茶時,葫蘆做的瓜瓢端得比臉高,一瓢接一瓢的茶水往嘴巴里倒,他凸起的喉結(jié)快速上下滾動著。父親的身體里似乎也藏一塊永在等待雨水的干巴土地。父親喝茶水,只有喂飽了他身體里的土地,他才有力氣從蜷縮中挺拔起來,然后再匍匐下去,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侍弄他腳下的土地。

我大學(xué)畢業(yè)在省城工作。我買房后,父親進(jìn)城隨我,終于遠(yuǎn)離了他侍弄了大半輩子的土地和苦茶。朋友送的,旅游買的,家里的茶葉林林總總不少。過期的茶,我不讓父親喝,他卻舍不得扔掉。他咵咵呲呲數(shù)落我。他的理由很簡單——“瞎扯淡!茶葉還有過期的說法?你喝嘛!還香得很的嘛!”我聞過他泡好的那些過期的茉莉花茶,許是剛過保質(zhì)期,茶香雖遠(yuǎn)不及每年的明前新茶那般清爽甘美,但的確比他當(dāng)年泡在木桶里的那些苦茶香了不知多少!

后來,我終于慢慢明白,父親大半輩子揉搓泥土,也被泥土揉搓,習(xí)慣成自然,那些泥土、苦茶的氣息與質(zhì)性已經(jīng)深深滲透進(jìn)他的血脈,與他融為一體,變作一種固執(zhí)的脾性。那脾性中,有他對宋家壩永難斷裂的回望與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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