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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娃憶兒時野趣

甘孜日報    2022年10月28日

◎嘎子

那個時候,你隨便問任何一個康定娃娃,最快樂的事是什么?他都會用稚嫩的嗓音告訴你,去子耳坡采黃泡兒。

那是種草莓類的野果,康定人的土語把莓不叫莓,叫泡兒。那兒話的音拖得很長,拖出了一種甜咪咪的味。黃泡兒大多為桔黃色的,果粒比一般的草莓肥大,像聚合成團的珠子,在陽光下反射著透明的光。黃泡兒大多生長在青稞地埂上,那里的土松軟又能偷吸農家土里的肥料吧,因此長得特別茂盛。不知為什么,生長得最肥大的黃泡兒,是在墳頭上。盡管好些墳頭土質干硬,可這些荒誕的草莓一漫上了墳頭,就葉肥果肥,一粒就塞滿饞嘴,甜得膩人。記得有一次,我采了一大把墳頭上的黃泡兒,吃得滿嘴滿臉都成了金黃色,有個拾柴禾的老人看見了,就大叫起來了,看著我眼珠都讓血染紅了,說你這娃娃瘋了呀,墳頭上的黃泡兒都敢摘來吃。這些野果咋養(yǎng)得那么肥大呀,你看清楚點,黃泡兒都吸飽了墳包下的魂氣,你吃了晚上鬼就會來找你的。他說完,還嘿嘿笑得身子都在抖,焦黑的牙齒上沾著黃泡兒粒,我卻嚇得一到夜里就蒙緊被子,身子發(fā)冷。

野菜

現(xiàn)在野菜大多不野了,進了大堂成為大餐大菜。當然,好些也真的不是野的,由于它越來越俏的經濟價值,一些人就自己開片小地種植起來,冠上“養(yǎng)生菜”的美名,再高價賣給那些好山珍野味的餐廳飯店。

在我記憶里,野菜真的很野,大多生長在高山大川的土坡石縫里,也有生長在農田地角,和野草生長在一起偷吸農家莊稼的養(yǎng)份。因為我從小就生長在一座高原小城里,性子本來就野,在野山野地里打滾嬉戲時,順便也采些野菜回去,加些蔥子蒜沫和鹽,就美美地吃上一頓。野菜很賤,滿山滿野都能采到,并不覺得它們有好高貴。那個年代里,在我們受的教育里,野菜屬于萬惡滔天的舊社會,窮人沒飯吃只有掏挖野菜來充饑,野菜便有了些萬惡的成分。那時吃憶苦飯,就是稀粥里加些野菜和豆渣,苦澀的還帶些豆渣里的酸臭,真的挺難吃。

小時候,我愛跟著保姆阿婆親戚家的一個叫妹妹的小阿姐玩,在她家的坡地邊上采過野菜。我還記得她那張黑里透紅的小胖臉,眼睛細瞇著就是一條漂亮的笑紋。她總是用手指甲去掐野菜的根部,掐下來拈在指甲尖上讓我瞧,說這就是灰灰菜。我瞧著嫩綠的菜葉上那些細如灰粉的毛,知道了這就是灰灰菜,輕輕一抖就能掉一片細如白面粉的灰粉。那種靠著水溝邊生長,枝節(jié)像皮筋似的嫩嫩的,枝葉尖又卷成一團,挺像綠色的小手緊攥著什么東西似的,這種野菜叫腳基苔。她說,腳基苔用開水燙一下,再炒著涼拌著都挺好吃。

記得她家菜園在醫(yī)院旁邊電信局背后,每一天去瞧地里的菜葉都是肥肥厚厚的。菜園中間還有個小海子,只一畝地大瞧著卻挺深,濃墨染過似的瞧不見底,里面浸泡著給菜地澆水澆肥的木桶。她家里也挺黑,白天也一樣。中間有個大火盆,每天都用火灰圍著一大盆炭火。她稱為老祖的阿婆就愛坐在火盆旁,一動不動,手里捏著一串佛珠子。她老祖快一百歲了吧,眼睛啥也看不見了,因此屋里窗戶白天也關得緊緊的。她采野菜就是煮來給老祖吃的。她說,老祖早就不吃任何米飯了,每天只吃一大碗煮熟的胡蘿卜和野菜。吃了就挺精神的,捏著佛珠圍著火盆轉。她眼睛能看見時就圍著小海子轉,鼻子靈敏得很,能嗅到藏在野草叢中的灰灰菜味道,嗅到了就叫妹妹阿姐去采摘。

她家地邊上,還有一種野菜,叫酸酸菜。妹妹采下來,叫我嘗,說這種菜不用煮也不用涼拌,自己就帶有味道。我摘了一片葉子,在舌尖上舔舔就卷進嘴里,細細一嚼一種酸澀的味道就涌滿了嘴里,酸得我眼皮都在顫動。她瞧見哈哈笑彎了腰,說酸不酸?像不像從泡菜壇子里撈出來的老酸菜?還有一種菜葉像極了用剪刀剪出來的心形,油綠綠的,又像油菜一樣的開出一團一團的小黃花。她說這叫薺菜,炒蛋好吃極了。我卻沒吃過。

我非常吃驚,她竟敢把賊娃子草(蒲公英)采來當野菜吃。她笑了,說這就是野菜,弄好了就沒有毒了,好吃得很!她只采賊娃子草的嫩苗,用開水燙過再用冷水漂洗,用來做成湯菜,喝在嘴里有股清香的甜味,像極了山林里早晨吸進嘴里的新鮮空氣。她說還可炒著吃,又嫩又脆很好吃。我還見過她采車前草,說是很好吃的野菜。她母親把車前草在開水里燙過后,使勁揉擠,擠出草里的汁水,說這種汁又苦又澀,擠干凈后就好吃了。她們加了切碎的青海椒炒了一大盤,真的很好吃,又脆又香,不一會就讓大家搶干凈了。

我小時候最怕的一種草叫蕁麻(康定人叫豁麻),那是痛到康定娃娃靈魂最深處的草,可以說沒有幾個娃娃沒被蕁麻刺得尖叫過。蕁麻有好幾種,我記得有兩種,一種葉片肥大,趴著地皮生長,像一只生滿尖刺的手掌抓在地上。葉片中心還會開花,花像個紅色的小茸球似的??梢徊恍⌒氖钟|碰到了,就像遭了電擊似的痛得鉆心,被刺的地方會冒起紅色的水泡,那種火燒似的疼痛久久不散。被它刺過的娃娃,遠遠見著就恐懼得不敢靠近。還有一種,葉片細小,莖干卻很長,葉片很像刺果果的葉子,在山坡上一大籠一大籠地生長。這種蕁麻瞧著不起眼,可一不小心觸碰到了,那種火燒火辣的感覺更厲害。可有一天,我卻見到了妹妹阿姐家采了一盆蕁麻,對我說做菜吃。她還教我采摘,不要直接觸碰,要從下面朝上扯,這樣才不會讓葉片上的毒刺扎到。她把蕁麻采回家后,先用開水燙,然后清水漂洗,再搗成綠色的菜泥。她說要使勁地搗,這樣才能把蕁麻里的毒全搗掉。然后,加上豆瓣醬姜蒜和鹽,叫我用捏好的糌粑蘸著吃。我不敢,想那毒刺扎在肚子里會不會痛得更厲害。她笑了,說別怕,一點也不會扎你。很香很好吃。我大著膽子,吃了一小口,涼絲絲的帶著草葉清香,又有蒜泥辣醬的味,粘在舌尖上,久久不散。

她的母親我叫舅娘,對我說這醬沒有毒,也不會刺痛你。吃了對身體很好,能清熱解毒,不會生干瘡子。她說,生了干瘡子一身都會癢得要命,摳破一層皮都止不了癢。我害怕了,就大口大口吃著蕁麻搗的醬。

有一天,妹妹阿姐在地邊摘來一棵草讓我聞,說這是野芫荽(現(xiàn)在叫香菜),問我香不香?那時人小,嗅覺也最靈敏,最怕聞這種味兒,很像那種模樣很丑的甲蟲(我們叫它打屁蟲)放的臭屁味兒,你在它六角形的甲殼上一摸,一股刺鼻的臭味兒就放了出來。她卻說這山里到處都能采到,可以涼拌起來下面吃。我卻很想哇哇嘔吐。

不知道我們那條街的小伙伴們還記得野蔥子的味兒嗎?濃烈的辣又清清涼涼的甜,那種美妙的舌尖上的味兒今天都讓我懷想。還記得那條爬山采摘野蔥子的小路么?郭達山腳那個小菜園子地旁,在巨石縫子里繞來繞去的山路,我們就從那里爬上那個巨石堆積成的小山包上,站在山包上,風猛得連開口說話都給堵塞上了。我們還是很快樂,因為我們都嗅到了濃烈的蔥子味,還帶有股韭菜的味。眼前就是大片大片的野蔥子,像青草似的生長在巖石縫隙里。我們興奮極了,大把大把地采摘,裝在書包里。哦,我還記得那天巖石旁有兩只山羊正在啃食這些很像青草的野蔥子。山羊一黑一白,黑的那只生有長長的胡須,啃一口野蔥就警覺地瞧我們半天,很像一個經驗豐富老頭子。白山羊很溫順,只管啃食,沒理睬我們這些野孩子。有伙伴說,這是兩頭野山羊吧。說野山羊很喜歡吃野蔥子,吃了都會醉,像喝了酒一樣。我們就笑他,說這是野蔥子,不是酒菜,怎么會醉呢?他說真的會醉,他常打獵的阿爸說的。

當然,他阿爸說的,我們還是信了。不過,山羊醉不醉管我們什么事呢?這兩頭山羊看起來也不是野的,因為一頭的脖子上還套著皮繩子,肯定是山下農民養(yǎng)的。

我們還是收獲滿滿的,大包大包的野蔥子抱下山在水井子的清水里洗凈后,竟然有一大背篼。這么多,我們怎么吃都吃不完,就選了一些嫩的切碎,然后放上調料(剛好有個小伙伴家買的醉翁食堂的豆花調料還剩了很多),香香辣辣的我們都吃了個飽。有人說,野蔥子有毒,不能吃得太多,可我們都吃得肚子圓圓的,都有些怕了。不過,膽顫心驚地過了一天,都沒什么,看樣子有毒都不重。后來,我們又好幾次上山采摘野蔥子,都吃得有些厭了。不過,有人把它做成蔥油餅子,吃著還是挺好吃的。

有一次,我在一個小伙伴家里包餃子。他母親把野蔥子說成野韭菜,說包在餃子里和韭菜味道一個樣。我們吃了,真的和韭菜味道一樣??删虏巳~扁,蔥子葉圓,這點我們還是分得清的。這些生長在郭達山巖石上的野蔥子細長的葉子都是圓形的,像細長的吸管。

管它叫野蔥子還是野韭菜,留在我們的記憶中都是美妙的,那味兒香辣清甜的,帶有山里霧嵐的味兒,時常讓我們在睡夢里笑醒。

野果

草莓類野果,還有一種叫抱母樹的,不知道為啥叫這樣的名字。抱母樹更接近現(xiàn)在的草莓,只是更紅艷,在野地里,常常與黃泡兒混長在一起,因為它紅得像滴下的血,又稀少,因此采黃泡兒的孩子們最開心的就是能采把抱母樹了。抱母樹很少有純甜的,大多帶著酸酸的味兒,還有種青草一樣的香味。這些都是長在草上的泡兒,是地道的草莓。還有種黃泡兒是長在樹枝上的,我們叫它樹黃泡兒,像桑椹一樣,一串串生長,沒有草黃泡兒那么肥大。生長樹枝上的,還有些紫色的烏黑的,叫烏泡兒。東關大風灣那匹山崖上生長得最多,那里有個亂墳崗康定人叫它萬人坑,也許那里的土更肥沃。烏泡兒比黃泡兒更香甜,水更多,只是色彩重,吃后嘴唇也染得發(fā)藍,看著有些像讓鬼吸干了血樣的嚇人。

當然,這些看著誘人的草莓類野果也不是絕對安全的。有一種很像抱母樹的野果,康定人叫它蛇泡兒。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說,大約是它像蛇一樣的毒吧。聽這名字,就把采摘野果的娃娃們嚇得不敢去動它了。我曾經看見過有孩子伏在地上哇哇嘔吐,臉色蒼白,捂著肚子額頭上冒著汗珠子,旁邊的人說他誤吃了蛇泡兒,會鬧死的。那個吃了毒泡兒的孩子就哭得皮泡眼腫。我仔細辯認過蛇泡兒,比抱母樹更紅,大多生成長條形,爬著地生長。沒毒的泡兒葉片上都生長有細刺,只有蛇泡兒葉片青嫩肥厚,沒有刺。

大山里的康定,人的腳都是生長在山的肌膚上的。山里的孩子愛野果,那是記憶中最美麗的童趣??刀ǎ闹艽笊蕉际且肮臉穲@,在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里,都能嘗到各種各樣的野果。除了草莓類的,還有馬蘚籽,一種遍生在硬灌木上的果實,鮮紅的像珊瑚珠一樣漂亮,酸甜味有些澀口。大多生長在馬道旁,馬糞多的地方生長最茂盛。頭道橋海子旁最多。那年月,馬蘚籽成熟的時候,小街小巷都有人大簍大簍背來賣,五分錢一大瓢就能吃個痛快。最多的是刺果果,生長在荊棘刺巴籠上的野果子,種類也多,艷紅的桔黃的青白的,肉肥的肉薄的味酸的味甜的都有。有一種果肉內生長著白色的毛,這種帶毛的果子據(jù)說有毒,吃多了肚子會痛。我吃過不少,肚子也沒痛過。還有種叫野蘋果的,當?shù)厝私兴缺?。我不知道為啥叫這名,不過這小小的野果生長得漂亮極了,那是那袖珍的樹形也像蘋果樹,葉子也是蘋果樹葉樣的,只是收縮小了,好像小人國里的人種下的蘋果樹吧。果實也像蘋果似的半紅半青,味里也有成熟蘋果的那種帶有醉人酒味的香甜。大多像熟透了蘋果一樣的棉軟酸甜,很好吃。還有種長在尖刺上的,色彩比舊冰糖淡一些,味道卻酸得牙齒顫,康定人叫它老水子泡兒,說是野老鼠(老水子)最愛吃這種野果,當然我們就不愛吃了。

哦霍霍,三道橋玉林宮的蠻梨兒熟了,跑那條道上的馱腳娃都摘了好多在街上賣了。每年這樣的喊聲都會逗得康定娃娃心里發(fā)癢。蠻梨兒又叫蠻葡萄,不知道為啥子這樣叫,因為這種野果即不像梨兒也不像葡萄。藏話叫俄色,有些馱腳娃又叫它根卻果。酸澀脆,常常嚼得牙巴麻木,卻越吃越想吃。后來,外地人來,說它叫沙棘,是一種維生素含量比彌猴桃還高的野果,就用它來生產沙棘汁沙棘酒。還有些地方用它的葉片制茶,叫俄色茶,喝著清香,據(jù)說降血糖血壓,銷量很好呢。

座達嘎是我吃到的最香的干果。那是藏話,座是大山,達嘎是核桃。座達嘎就是野核桃,也是結在一種枝條很硬的灌木上,座達嘎最大的只有拇指尖那么大,讓帶有毛刺的葉片包裹著。新鮮的像新核桃一樣,清甜香脆,干熟的又與核桃一樣,一嚼滿口的油香。那時,康定街市上座達嘎五分錢一大碗,可康定娃娃還是愿自己上山去采摘,他們把采摘叫打,打座達嘎就是說,一打一大片,小小的背簍是裝不下的,好過癮。由于座達嘎是油類干果,又是野生的緣故,果子里愛生蟲。那時,咬著生蟲的就自認倒霉,后來一次,我與另一同伴吃座達嘎時,他對我說,他敢吃蟲子。我不信,那種白色的小蟲子像蛆,看著就惡心。他把蟲子一條條從果肉里掏出來,舌頭一卷就咽進嘴里,還咬得咕咕響,他說好香,比座達嘎還香,我卻忍不住哇哇吐起來。他說,你不吃,永遠都不知那種香味。

那時,人小就好奇,我也掏出了一條蟲子,閉上眼睛扔進嘴里,冰涼的,輕輕一咬,一股清甜的帶著些苦味的汁液就濺了滿嘴,舌頭都發(fā)麻了。我又受不了哇哇吐起來,他哈哈笑得喘不過氣。我看見他牙齒還沾著一條雪白的蟲子,尾巴還在一翹一翹地蠕動……

野花

雪山腳底下不種稻谷,在細雨蒙蒙的四月里是見不到谷雨的。春天和冬天緊緊咬在一起,時雨時雪,風里還有隆冬的酷寒,山洼里樹蔭下還積著凍成冰板的殘雪。這個日子,樹木的嫩芽還沒吐出來,草地還在睡夢里,枯萎的草叢讓殘冰壓迫著,聽不見一絲春天的呻吟??缮揭袄锏幕▋簠s開放了,開始還偷偷摸摸的,有些羞澀。可一夜的風刮過后,膽子大了起來,一波又一波潑潑辣辣地開放了。這些花就是開在那種當?shù)厝私凶餮蚪菢洌瑢W名叫山杜鵑樹上的。在另一個地方叫山丹丹,據(jù)說也在這個日子里,一夜間就像燎原的火似的,紅紅艷艷地就開遍了山野。而我的老家,叫它羊角花,藏名達瑪麥朵。

羊角花雖生山野,卻不像山丹丹那般的顯擺,生怕紅得不夠,把整座山紅出一片釅釅的血色來。羊角花非常收斂,同活在山村里的少女一樣羞澀,把辣辣的紅藏起來,只留一片粉嫩,開放在山坡的殘雪里。只風刮過時,才讓沁人心脾的香味淹沒整個山野。那時,上山砍柴禾的孩子們背柴回來時,順手摘一大捧花,瞧著比拳頭還大的粉嫩花瓣,啥苦啥累都忘干凈了,饑餓的孩子會聯(lián)想到了母親炒得滿鍋香的肉,這花瓣瞧著就想咬著吃一口,也會吃出滿嘴的油香來。

記得有部美國探險家寫的川邊游記,里面記載了康地滿山遍野的杜鵑花,那時他剛剛翻過一個積雪的山埡口,眼前忽地敞亮,不是光的照射,是山洼坡上火爆爆燃燒似的開滿了野杜鵑,粉紅的艷紅的黃白的不計其數(shù),有的大如面盆開在高高的樹枝上,有的小如指頭開在低矮的灌木叢上,都是海波似的怒放著,像走進了花的天堂。他留下了好幾十種杜鵑標本,說這里的杜鵑種類繁多世上少有,而這些只滄海一粟。

那時,好些人家的桌子上,都會插一瓶羊角花,瓶子是喝空了酒瓶子。鮮鮮嫩嫩的羊角花給那些清清貧貧的人家里添了好些春意。

隨著羊角花的開放和凋謝,山里那殘留的冰雪也融化盡了,綠草再也不卑微生長了,大大方方地吐出嫩綠來,一夜間就綠遍了山野。此時,那些膽小的草花也次遞開放起來,紅的黃的白的在山野間追逐著盛開。我們這些喜歡滿山遍野追著玩的野孩子,也喜歡采些野花做成頭環(huán),戴在頭上。好些花都不認識,也不想追問它叫啥名,只覺得那些紅的黃的白的花兒瞧著好看,卻經受不了手指頭的揉捏。像蝴蝶翅膀一樣,漂亮卻低賤。有些花名只在大人的嘴里知道,像亂草叢里伸出兩只兔子耳朵似的叫紅花綠絨蒿,又叫兔耳風。紫色的開放起來就肆無忌憚地狂放的龍膽花,吊著一串串金色鈴鐺的叫野毛金蓮,還有花瓣像蓮,枝葉卻生滿了毛茸茸的東西,花謝后會結出棉花果,讓風一吹滿山飄飛。我們叫它野棉花,小城里有人在山里一包一包地采摘,然后做成軟棉棉的枕頭,據(jù)說很催眠。我們特別喜歡采那種很像小喇叭的花,紫色的白色的都有,這種花從瓣的根部采下來,有個細小的管子,嘴對著管子輕輕一吸,一股清幽幽的甜味便吸吮出來,淡淡的沾在舌尖上,甜在了每個孩子喜悅的心里。我們叫它冰糖花,又叫蜂蜜花。連刺人筋痛的蕁麻草也開放出艷艷的花朵來,我們不安分的手剛伸向帶著細小毛刺的花瓣就讓蕁麻刺得哭叫起來。

那時的高原小城,樹木很少,除了四周的山坡上,城里很難見到綠蔭。東關北門的狂風一刮,就揚起滿天的黃沙。沒有街心花園,大片種植花草的也很少。在我的記憶里,原來州人委壩子里種過花草,是那種現(xiàn)在普遍稱為格?;ǖ模鋵嵕徒许氻毣?。記得在那個不很大的壩子里,用刺巴籠籠一個方格一個方格攔起來,五顏六色的須須花朵便在刺巴籠里露出頭來,晃著人的眼睛。好些人就愛以花為背景,讓海鷗膠片機咔嚓。

我們生活在高海拔的小城里,春夏時短,秋冬時長,黃沙與飛雪點綴了高原的蒼涼。那里生活的人就特別珍惜春天里那一絲絲綠色和花色。小城人喜養(yǎng)花,陽臺上窗臺前,門前門后只要有一點點空間,都開避出來種上花樹花苗。春天里,特別是谷雨季節(jié)里,窗前陽臺上那些種在面盆里或肥皂木箱子里的花就開放了,也是一波涌一波的,把讓煙火熏得焦黑的木房子點染得生機勃勃的。在我的記憶里,高原小城里的人家最愛種的有須須花、海棠花和吊金鐘。這些花很賤也容易活,花開時潑潑辣辣的,擋都擋不住。可最美麗的還是那種很像牡丹花的品種,小城人叫它紅苕花。我不知道它與紅苕有什么關系,據(jù)說種植的塊根很像紅薯。它開放起來,就有種高貴的氣質,紅的黃的甚至藍色的都艷麗而不俗氣。紅苕花又叫大麗花,據(jù)說很不好養(yǎng),它既不耐寒,又畏酷暑,喜歡氣候溫涼,低溫時期進行休眠。土壤的養(yǎng)分得中和,不酸不堿也不油膩。小城人很會養(yǎng),這么嬌貴的花據(jù)說從老遠的墨西哥傳來,入了小城的土就適應了,春夏間大片大片開放得非常囂張。

那時,小城人家養(yǎng)花的園子很少,最有名氣的是靠近跑馬山腳的馬家照相館后院,那時從后山公路沿一條石梯小路到街上都會經過那個種滿果樹和花的園子,五顏六色的刺著行人的眼。淘氣的我們總想從那堵低矮的石墻翻過去偷采幾束,可園子里果樹下總是拴著一條狗,很兇地瞪著我們這幾個小賊。只有山里的蜂兒膽子大也攔不住,園子里那些開得正繁的須須花和紅苕花,濃濃的芬香味總是逗引著采花的蜂兒,在墻那邊的花叢里嗡嗡地飛來飛去。記得我曾經朝一束伸出墻外的花枝伸手摘時,就讓那些野蜂子蜇過,毛茸茸的蜂刺扎在指頭上,開始不痛不癢,過不久就火燒火辣的暴痛起來。那時我們就懷疑那些野蜂子是他家養(yǎng)來守護花園的,再不敢起賊心了。

還有一處花園很小,在北三巷口子上,是姓秦中醫(yī)家的園子。他家石墻很高,從巷子穿進穿出根本看不到園子里的花,可花香濃郁且猛烈,常常刺出我們一個又一個噴嚏?;ㄏ阋惨T好奇的我們想翻上墻看個究竟。我攀上石墻,爬在墻頭上朝里瞧,喲喲的大叫起來,一盆又一盆花堆滿了小小的院子,全是青瓷粉彩的花盆子。花的種類也多,叫也叫不完,記得有紅苕花吊金鐘秋海棠指甲花,還有一種攀在藤上的,大朵大朵的吊著像金色鈴鐺一樣。當然更吸引我們的還是院子里有口石頭魚缸,水漫著清清亮亮的,都說養(yǎng)有魚,我們就伸長脖子瞧。哪知道戴頂瓜皮帽子的秦醫(yī)生出來了,用一只水壺澆花沒瞧我們。做賊心虛的我們卻嚇得滾下了墻,什么也不顧地朝巷子深處逃。

那都是久遠的記憶了,茶馬古道的馬蹄聲早消失在遙遠的云間。高原小城也愈加煥發(fā)青春的容顏。城里再不是枯黃一片風沙漫卷,植滿了草樹,一到春天就桃紅柳綠的。花也一波一波地開放,最多的是移植來的櫻花樹,大朵的小朵的都有,而且開放得非常囂張,一點也不羞澀低調。這花不知道從哪里移植來的,一到這里就適應了這里的水土,就像隨鄉(xiāng)入俗的人一樣,適應了不僅生存下來,而且生成了當?shù)厝艘粯拥钠⑿浴K幌裼忻娜毡緳鸦?,開放時火爆且嫵媚嬌艷,卻花期短暫,燦爛后隨即凋謝的“壯烈”。日本人常用它象征悲劇意味的愛情。而高原小城的櫻花卻沒有那么小氣,開放時大大方方的,把所有生命的壯烈燃燒在枝頭上,而且花期不短,大半月的堅守枝頭,堅韌地晃動美麗嬌嫩的花瓣,抵御時時刮來的寒風暴雨。

這些花呀,有了高原人的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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