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美祿

祖先崇拜，已經(jīng)內(nèi)化到每個中國人的潛意識中，唐代大詩人杜甫也未能例外。杜甫，字子美，自號少陵野老，曾任左拾遺，是西晉杜預(yù)十三世孫。杜預(yù)允文允武，著有《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是現(xiàn)存最早的關(guān)于《春秋左氏傳》的注解；曾出任鎮(zhèn)南大將軍，鎮(zhèn)守荊州，推動了晉滅吳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被封為當陽縣侯，堪稱一代名將，歿后被供奉在文廟也被供奉在武廟。對于這樣一位祖先，杜甫自然不會忽視。在開元二十九年寒食節(jié)那天，杜甫寫過一篇《祭遠祖當陽君文》，表達了追遠之思。在《惜別行，送向卿進奉端午御衣之上都》一詩中，杜甫也說道：“尚書勛業(yè)超千古，雄鎮(zhèn)荊州繼吾祖?！碧拼鷮㈩I(lǐng)衛(wèi)伯玉，在代宗廣德年間拜江陵尹，充荊南節(jié)度使，尋加檢校工部尚書。杜甫這兩句詩，既是對衛(wèi)伯玉的恭維，也是對自己遠祖杜預(yù)的贊頌。

杜甫的祖父，名審言，曾與崔融、李嶠、蘇味道一起合稱“文章四友”，其中以杜審言成就最高。明代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說：“初唐五律，必推杜審言為作者?！睂Χ艑徰栽谖逖月稍娦纬缮系呢暙I以及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給予了充分肯定。杜審言最有名的律詩作品是《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萍。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痹姼杩坍嬃私显绱壕吧男忝溃矊懗隽嘶掠嗡监l(xiāng)之情，胡應(yīng)麟贊道：“初唐五言律‘獨有宦游人’第一”。 對于這樣一位杰出的祖父，杜甫曾道：“吾祖詩冠古”，洋溢著引以為榮之情。

杜甫家族長期以來“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到了他祖父這一代，因為能詩，便又增添了一個新傳統(tǒng)：寫詩。誠如南宋趙蕃所說：“究其所源流，蓋匪一日基。有如審言門，遂至杜拾遺?！痹跬趿x山也曾說：“少陵元是誰家數(shù)，衣缽當初自審言?！倍攀霞易鍖懺妭鹘y(tǒng)對杜甫影響很深，他在《壯游》一詩中夫子自道：“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鄙倌甓鸥?，文名彰著，成為了不折不扣的“別人家的孩子”。長安十年的困頓，使杜甫體會到了人生的艱辛，寫出了一些反映自己也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鞍彩分畞y”爆發(fā)后，杜甫詩歌題材發(fā)生了變化，再現(xiàn)了動蕩流離的社會現(xiàn)實，具有史的認識價值，被譽為“詩史”。需要指出的是，杜甫詩歌在對社會現(xiàn)實書寫的同時，也是對家族詩歌傳統(tǒng)的發(fā)揚，難怪清人鄭鴻評價道：“淵源家學(xué)千秋繼，不愧詩名在杜家?！?/p>

杜甫育有兩子——宗文、宗武，杜甫的兒子對于作為家學(xué)傳統(tǒng)的詩歌又繼承得如何呢？作為一個舐犢情深的父親，作為一個“清詞麗句必為鄰”的詩人，杜甫當然希望兒子能寫詩。杜甫所謂的“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其實只是說說而已，并不能當真的。他在《宗武生日》一詩中說：“詩是吾家事”，明顯有希望兒子能繼承家族詩歌傳統(tǒng)的意思。那么怎么樣才能寫好詩歌呢？“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杜甫認為要多讀書，特別是要精熟《文選》，而不要追求物質(zhì)享受。在《水閣朝霽，奉簡嚴云安》一詩中，杜甫也說：“呼婢取酒壺，續(xù)兒誦《文選》。”由于杜甫多次強調(diào)閱讀《文選》，南宋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曾指出：“《文選》中求議論而無，求奇麗之文則多矣。子美不獨教子，其作詩乃自《文選》中來，大抵宏麗語也?！边@樣說來，《文選》不但是杜甫詩歌的武庫，也涵養(yǎng)了他的詩歌風格。由于經(jīng)典具有永恒的魅力，“后進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除了自己運用之外，杜甫還對兒子一再強調(diào)要把《文選》讀得滾瓜爛熟。

強調(diào)精熟《文選》，其實杜甫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小兒子說的。杜甫兩個兒子的命運不盡相同，南宋劉克莊在《后村詩話》中指出，杜甫詩中“無一字及熊兒，故余疑宗文失學(xué)。”所謂熊兒，是宗文的小名。其實也不是沒有提到宗文，杜甫就寫過《催宗文樹雞柵》一詩，不過是催宗文干活，而不是催他讀書。所以劉克莊又說：“長子宗文者，傳記乃不言其所終，豈竟失學(xué)，遂無聞歟？如‘樹雞柵’之類，必非精《文選》者。”杜甫在《遣興》一詩中稱贊小兒子宗武道：“驥兒好男兒?！彼^驥兒，乃是宗武的小名。宗武何以被稱贊呢？因為在杜甫眼里，兒子牙牙學(xué)語之時就“誦得老夫詩”。杜甫在《又示宗武》一詩中說：“覓句新知律，攤書解滿床。試吟青玉案，莫羨紫羅囊。暇日從時飲，明年共我長。應(yīng)須飽經(jīng)術(shù)，已似愛文章。十五男兒志，三千弟子行。曾參與游夏，達者得升堂。”這年宗武已經(jīng)十五歲了，孔子“十有五而至于學(xué)”，所以杜甫希望兒子潛心向?qū)W，見賢思齊；對于他學(xué)問上的進步和身體上的成長，杜甫都表達了作為父親的欣喜。

關(guān)于杜甫家族作詩的傳統(tǒng)，南宋黃力敘概括道：“要知是家傳，審言以傳甫。傳之而又傳，衣缽傳宗武。”但遺憾的是，宗武詩無一字存者，看來他未能克紹箕裘。清代查慎行所謂的“宗武學(xué)能傳杜老”，可謂不實之詞。蘇軾評價兒子蘇邁道：“傳家詩律細，已自過宗武?！币环矫娣从沉颂K邁能繼承家學(xué)勝過宗武，另一方面又表明了蘇軾的欣慰之情。元代李昱說：“已知子可為宗武，更愿孫能繼審言?！边@是對兒子不過如此失望的表述，但把希望寄托在孫子身上，希望孫子像杜甫一樣，能繼承祖父的筆墨遺風。清初嵇宗孟則直言不諱地指出，“憶老杜，譽兒堪鄙。宗武詩誰紀。”因為宗武并無文字傳世，故而批評杜甫對兒子的夸耀并不可取。對于杜甫家族的詩歌承傳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足見這一問題引起了人們的興趣，成了歷代詩人熱衷言說的話題。

杜甫是唐代詩歌的巨擘，推動了中國詩歌的發(fā)展，可與日月齊輝。作為子孫，他光耀門閭；作為父親，他對兒子寄予希望也再正常不過了。但遺憾的是，詩書傳家久是一種美好的愿景，普遍的情況則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杜甫兒子默默無聞，原因固然很多，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他們好讀書的年齡，爆發(fā)了“安史之亂”，能茍全性命于亂世就已經(jīng)不錯了，焉能有別的奢求？因此我們沒有予以苛責。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但是生而為人，就應(yīng)該無條件地自強不息，至于結(jié)果如何，就姑且隨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