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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幕的夯

甘孜日報    2021年03月11日

◎賈登榮

夯,是一種古老的農具。早在遠古時代,華夏祖先就發(fā)明了夯,在建造房屋時用夯來打牢基礎。時間的流逝,讓夯用途與時俱增。它被廣泛用到修道路、建堰塘、筑水庫、砌農田等工程的奠基之中。

據說,早些年,夯的種類有木頭夯、石頭夯,甚至鐵夯。不過,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木夯與鐵夯的印象,只有石夯,十分清晰地鐫刻在紅旗招展、人聲鼎沸的勞動畫面里,為逝去的歲月留下精彩的記憶。

我的青少年時期,農村實行的大集體生產。每年冬天,生產隊總要利用農閑,或修堰塘,或修建梯田,或修筑公路。夯,自然會隆重登場,給凜冽的冬天增添一抹亮色!

這時,生產隊會派遣幾個男勞動力,揮舞鋼釬大錘,從山上開采一些石頭,然后讓石匠對石頭進行簡單的加工,切割成一個又一個下粗上細的長方體來;石頭的下端呈錐形狀,有點像舂,石頭的上端鑿出一個孔,可以讓人抓住提起夯;當然,一般人們不會直接抓住這石孔打夯,而是在石孔中架上一根木杠,然后用繩子把木杠牢牢地綁好、固定,使用時,打夯時,人們抬起石杠,夯就上下舞動;如果生產隊沒有石匠,制作石夯時,人們不會在上端鑿孔,而是在夯靠上的部位鑿出凹狀,然后把木杠架在凹狀地方,然后用繩子系住。

夯歌,是打夯時不可或缺的。夯歌,可以調動人們的激情,也有利于統(tǒng)一打夯的步伐。打夯開始時,領夯人站在一旁,如威風凜凜的將軍,大手一揮,口中飛出了歌聲——

“石夯一上手喲,

其他人趕緊唱道:嗨呀佐喲——

緊接著,領夯人又唱道:歌兒唱起來喲,

其他人又跟著唱:喲喂佐喲——

領夯人:越唱越有勁喲——

其他人又唱道:嗨呀佐喲——

領夯人:打夯有力氣喲,

其他人也還是那句臺詞:喲喂佐喲——”

伴隨夯歌的起伏飛揚,先前松軟的泥土漸漸變得堅硬了起來。

長期的勞作,讓夯歌成為一種民間文化,植根于人們的心田。因而,夯歌的內容也是五花八門,包羅萬象。大到家國要事,小到日常生活。如宣傳做人之道的夯歌:“做人要講忠孝悌,千萬不要忘了本,當兵要學岳家軍,精忠報國不怕死;當兒做女要講孝,莫忘父母養(yǎng)育恩;交朋結友有分寸,酒肉之交不可取——”

還有歌頌少年英雄、巾幗英雄的:“門縫看人易走偏,人小也能成大事,甘羅十二當使臣,岳云抗金才少年;男人不要太張狂,女兒同樣有名堂,木蘭從軍建功勛,太君七十掛帥印——”

愛情,是文藝作品的永恒主題。自然,情歌在夯歌里,也會占據重要的席位。

“麥苗兒青喲,菜花兒黃,對面走來一姑娘,衣上穿著一身藍,手中提著一個筐,筐里裝著的饅頭香喲,饞得小伙口水淌——”

“對面山上一棵樹,樹上開滿雪白的花,小伙千辛萬苦采朵花,高高興興送姑娘,姑娘嫌花沒香味喲,氣得小伙吐白泡——”

打夯,本來是男人們的“專利”,但隨著提倡男女平等,婦女從家中走出,參加勞動,于是乎,女人們也抬起了笨重的石夯,加入到打夯的行列中來。

女人的加入,讓男人們似乎更加放肆。夯歌的內容,也增添了更多調侃的味道。男人會用略帶夸張的聲音唱道——

“對面來了一群人喲,嗨呀佐喲,個個相貌如西施,喲喂佐喲,樣兒雖好偏誤人喲,嗨呀佐喲,女人就是黃禍水喲,喲喂佐喲——”

女人們也不是好欺負的。她們也用自己編的夯歌回擊道:

“對面走來一群人喲,嗨呀佐喲,無精打采懶洋洋喲,喲喂佐喲,昨晚當賊挨了打喲,今天又來欺老娘喲,喲喂佐喲——”

在你來我往的對唱中,激情與歡樂在希望的大地上盡情釋放,夯跟著上下翻舞,化腐朽為神奇,變軟泥為硬地。

突然有一天,生產隊長宣布說,上面有指示,夯歌內容不健康,不能唱……于是乎,人們只好打“啞巴”夯了。奇怪的是,沒有夯歌陪伴,人們失去了激情,也沒有了精神,同時,也不能同步用力提夯,勞動效率一下子降低了不少。有人便想出辦法,打夯時,不唱帶有歌詞的夯歌,只反復地唱“嗨呀佐喲、喲喂佐喲”。這種缺乏內容的東西,哼了幾遍之后,人們的興趣便消失,勞動的積極性也跟著下降。

為了調動人們干活的熱情,有人便動了下腦筋,把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改編成了夯歌:“大海航行喲,嗨呀佐喲,靠舵手喲,喲喂佐喲,萬物生長喲,嗨呀佐喲,靠太陽喲,喲喂佐喲,雨露滋潤喲,嗨呀佐喲,禾苗壯喲,喲喂佐喲,干革命靠的喲,嗨呀佐喲,毛澤東喲,喲喂佐喲——”

不過,就在這首新夯歌傳唱沒多久,有人反映說,這是對革命歌曲的褻瀆,于是又被禁止了。打夯時,人們或沉默不語,或單調地吼著“嗨呀佐喲、喲喂佐喲”。沒有了激情,勞動的熱情也減少了許多;更惱火的是,似乎步伐也無法統(tǒng)一,夯變得學生了許多,往往是沒有打幾下,就氣喘吁吁,大伙便要停下來,歇息大半天。勞動的效率,自然也降低了許多。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陪伴人們整個農耕文明時代的夯,地位開始漸漸動搖了。最先讓古老的夯失去市場的,是修筑道路、修建水庫的工作。一種叫碾壓機的機器,代替了夯的位置。碾壓機在松軟的地上反反復復“走”過幾遍,基礎就變得結實了;接著,在使用夯最多的小型水利工程上,諸如修建堰塘、建造廣場時,出現(xiàn)了一種靈巧的打夯機。打夯機“突突”地開過后,基礎也就結實了;而夯丟掉的最后一塊陣地,是在農家建造房屋的打基礎中。多年來采用石頭襯砌基礎的方式,慢慢改為了用鋼筋混凝土砌筑基礎,夯再也沒有了用武之地。古老的夯,在新機械、新設備、新技術面前自慚形穢,不得不乖乖地退隱到一邊。夯,就這么黯然謝幕了;一同謝幕的,還有那回響在山鄉(xiāng)千百年的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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