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銅勝

    “傳語風光共流轉(zhuǎn)，暫時相賞莫相違?！笔嵌鸥Α肚住方Y(jié)尾的句子。兩首詩，未離花與酒，經(jīng)眼飛花與尋常酒債，都是愁意濃稠。詩從一片花飛、風飄萬點寫起，到穿花蛺蝶、點水蜻蜓，寫的是曲江江頭的無邊春色。春色年年如是，江畔賞花的人卻非年年如斯。詩人從酒入唇，寫到盡醉歸，總覺得在繁花枝頭有看不盡的稠和亂，典盡春衣也仍有還不清的尋常酒債，酒債也是情債，一生也還不清的情債。

      傳語風光共流轉(zhuǎn)，寫的是春光，我總覺得有些遺憾，如果杜甫寫夏天，又該會寫出怎樣讓人驚艷的句子呢。不管寫的是春光，或是夏日，我依然喜歡這樣的句子，喜歡讓人無端生出許多想象來的句子。一個共字，讓人心生多少感慨啊，風光如何傳語，風光又怎樣與我共流轉(zhuǎn)呢？

      很多時候，我們賞花，觀景，流連風光，是持一種欣賞者的態(tài)度的，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我并不喜歡做這樣的觀賞者，總覺得這樣做缺少了一種真誠與共的感與悟，這大概也我特別喜歡杜甫的“傳語風光共流轉(zhuǎn)”的原因吧。

      共，是一同、共同的意思；流轉(zhuǎn)，是流連轉(zhuǎn)動的意思。光是流連，好像少了些靈動，只有轉(zhuǎn)動，又似乎缺了一點靈性，妙的是在流與轉(zhuǎn)之間，是流轉(zhuǎn)與共。那么風光是什么呢？是裹住江岸的稠而亂的繁花，還是穿花蛺蝶、點水蜻蜓，抑或只是天光云影、曲江春水。風光是什么，在這里好像并不重要。

     我覺得“傳語風光共流轉(zhuǎn)”，是更宜于描摹夏日的風景的。夏日多云彩，朝霞、晚霞不必說了，晴日里，天上的云彩也是變幻無窮的。云隨風動，影隨云移，我們看著陽光下的草木、屋舍、山川、河流，在云影中流轉(zhuǎn)，或明或暗，明明暗暗，在云影流連之際，世間的風光又經(jīng)歷了幾度流轉(zhuǎn)。

     小時候，我和伙伴們站在一片云影之下，好像是被云影庇護著，正玩得開心呢，忽然發(fā)現(xiàn)云影在向某一個方向移動了，如害怕失去護佑般，我們也追著云影向相同的方向跑去，仿佛這樣追著云影，我們就可以永遠躲在一片云影里一般。我們的想法和做法太過天真了，我們當然無法追上一片云影的移動。哪怕我們很快就被一片云影重又拋棄在陽光之下，我們依然會開心不已。下一片云彩飄來，我們還會躲進那一片云影里，還會一樣追著云影跑動。在一片云影里，是不知不覺間的風光流轉(zhuǎn)，至今想來，仍是那樣的趣味盎然。

     夏日的清晨，我看見一樹的木槿花開了，傍晚，又發(fā)現(xiàn)那些木槿花落了。朝夕之間，一開一落，可我仍看見那一樹木槿花開了整整一個夏天，花算不上艷麗，也算不上濃烈?？梢欢淠鹃然ㄉ系娘L光流轉(zhuǎn)，也輕盈如一朵花開，傷感如一朵花落。

      夏日的風，掀起一片片綠葉，光影里，我看見一片片葉子的背面，看見陽光在那片葉子的背面跳躍，葉子也在風中跳躍、翻轉(zhuǎn)，它們轉(zhuǎn)動著風光。如果不是風，我很少會翻開一片葉子的背面，去看它有葉脈、顏色、或是葉子背面細密的絨毛，當然也不會看到在葉子背面跳躍著的陽光。一片葉子在風中，隨風流轉(zhuǎn)，我看清的是一片葉子上的風光。它也許想告訴我什么，也許只是想和我打聲招呼。

      在夏日風光的流轉(zhuǎn)里，想起朱熹，想起他的《觀書有感》里的半畝方塘，想起半畝方塘里的“天光云影共徘徊”。朱熹的半畝方塘寫的該是夏天，不然如鑒的方塘里又怎會有云影徘徊呢？徘徊的云影，是半畝方塘里流轉(zhuǎn)的風光。

      少年時的我，曾經(jīng)有一個夏天，每天的清晨都在村口的池塘邊坐著，天天看那方池塘里的天光云影，它們飄來蕩去，并不是在徘徊，而是來來去去。一片云飄來了，又飄去了，飄去了，大概永遠不會再回來。就像從池塘上游流來的水，流經(jīng)池塘，向東邊的小河流去，那些水也不會再流回來一樣。少年時池塘里的風光已然流轉(zhuǎn)，我知道那樣的風光再也不會回來了?？v然心中有一聲想念，又該如何憑君傳語，如何與之共流轉(zhuǎn)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