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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根

甘孜日報    2019年04月19日

      ◎黃孝紀

       從一樓到八樓,一共130余級踏步,每上幾步,父親就要扶著鐵欄桿歇歇。有時,他會氣喘噓噓地告訴我:“這雙腳實在拖不動了?!?/p>

      2001年母親去世以后,80多歲高齡的父親就很少去鄉(xiāng)下居住了,一則我們不放心,再則剛上小學的女兒佳兒跟她爺爺特別親熱,而父親也特別疼愛這個唯一的孫女。因此,父親便一直隨我們居住在縣城河邊八樓我的家里。有時,父親特別想鄉(xiāng)下了,就會以商量的口吻跟我說:“清河啊,我想去村里看看,過兩天就回來?!币俏掖饝耍赣H就會顯得特別高興,滿臉笑容。要是我說:“回去干嗎呢?那么遠,您一個人去我又不放心?!备赣H的臉色便會暗淡下去,或者站在客廳的窗前,默默凝望著遠空。

     翌年妻子意外懷孕,身孕漸顯時,借口外出打工,到她二姐家居住,距離縣城有四十公里。這樣,平日里就只有我們三個人在家:早晨,我送女兒上學后,父親一個人在家拖拖地板,把家里的桌柜門窗擦得干干凈凈;中午,女兒在學校老師家吃飯;下午,我下班時順帶去把女兒接回家。父親身體健康,特愛整潔,每餐都要喝一小杯紅薯土酒,他炒的菜也挺好吃。在此后的近三年里,日子就這樣淡淡地過去。

      2005年,父親92歲,盡管身體依然健朗,但他的腰佝僂了許多,像一株熟透了的稻子,而且頭發(fā)也益發(fā)稀少。端午節(jié)的時候,盡管兒子奎兒已經兩歲多了,因為單位上依然有人不斷舉報,妻子和兒子仍舊沒有回家。那時,我已經著手想把這套單位分配房賣了,另買房子居住,以便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得以全家團聚。偶爾我扶著父親從樓下上來,他噓噓地喘著粗氣愈見吃力:“這雙腳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怕是日子不久了?!边@也讓 他更加想念鄉(xiāng)下的老屋,甚至考慮身后事:“以后我如果不行了,就趕緊把我送到村里去?!蔽抑溃赣H是想葉落歸根,他在擔心家鄉(xiāng)的風俗:客死村外的人,棺材不允許進村,更不能擺放在村前的朝門里。每當這時,我就寬慰父親,讓他放心,我說三個姐姐也都在縣城里居住,而且大姐又是醫(yī)生,沒事的。

      端午節(jié)過后十天,農歷五月十五,那是一個下雨的日子。同往日一樣,我給父親買來包子早點后,就送女兒去上學,然后再到單位上班。

      中午下班回家的時候,雨漸漸停了。我打開門,叫了一聲“爹”,不見回應。我朝客廳里瞧了一眼,也沒見父親。我正要往餐廳里去,扭頭朝洗手間一看,不得了啊,父親攤坐在地,背靠門框,耷拉著頭,滿地是血!我  哭嚎著叫了一聲:“爹,您怎么了?”父親已經沒有了聲息。

      我迅速關上門,冷靜了下來,我不想讓同住一幢樓的單位上的其他人知道。我從地上抱起父親輕輕放在他的床上,父親就像睡著了一樣,十分安詳。思索片刻,我打電話告訴了三個姐姐和姐夫,他們馬上趕了過來。大姐說,父親應該是大腦血管破裂,血液從鼻孔里噴射出來,無法止住,即便當時發(fā)現(xiàn)送往醫(yī)院也沒辦法了。在清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拖把靠在客廳的窗臺上,包子早點還擺在茶幾上,父親癱坐的地上有幾團小手紙,上面有血跡。我推測,父親可能就在我送女兒上學不久就發(fā)生了意外,他在拖地板時,突然鼻孔出血,他想用紙團把鼻孔出血止住,后來血液不停噴射,他就來到洗手間,靠著門坐著,聽天由命。父親啊,每憶及此,我心揪痛。我能想象,此刻您是多么盼望能有親人出現(xiàn)??!原諒我們這些不孝的兒女吧,父親。

      女兒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爺爺永遠地睡著了。她握著爺爺?shù)氖?,淚流滿面。

     我這時思考的問題是如何趕緊設法讓父親回到鄉(xiāng)下老家,又不讓單位上的人和村里人知道真相,而且還要編一個恰當?shù)睦碛伞?/p>

     夜色漸漸降臨,天上又在下毛毛雨了。我把單位上我平日用的轎車開到了樓下大門口,大姐也拿來了打吊瓶用的整套藥具。當住宅樓各家都關門吃飯的時候,我和大姐姐夫們把父親迅速背下了樓坐進車里。另外留下我的二姐和三姐在我家照顧我的女兒。

     “爹爹,我們回家吧?!蔽乙宦沸⌒鸟{駛,父親坐在后座中間,姐姐姐夫緊緊把父親抱在懷里。一路上,雨越下越大,我們都默默無語。

       一個多小時后,終于看到我們村子了,村里不少人家還燈火通明。我看看時間,晚上九點多了。為了不引起村人的注意,我把車子在離村子大約一公里的地方停了下來。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村里已經基本上都熄燈了,我重新發(fā)動了汽車。

      在經過我家油茶山前的時候,汽車突然打滑,不能前行,我頓時焦急起來。大姐說,是不是父親也想跟母親一起葬在我們油茶山上,可能是母親來接他了。我冒雨下車一看,路上淤泥很深,我用手把泥土挖開,撿來一些碎石頭墊上,姐夫們也下車來推,我加大油門,迅速通過了打滑處。

      在村對面停了車,我們打著手電冒雨把父親背著往屋里走去?!暗?,我們到家了?!碑斘覀兇蜷_家門,幾乎就在我們一起說出這句話時,奇跡出現(xiàn)了,原本全身僵硬的父親突然癱軟了下來。

     我們打開電燈,把父親放在床上,一面在堂屋里點上紙錢。這時,大姐突然又有了驚人發(fā)現(xiàn),父親竟然又恢復了脈搏。我仔細把了父親的脈,綿延而纖細。

     然后,大姐把吊瓶掛在床邊的墻上,做出搶救的樣子。我連夜去村里通報我的堂兄,我說,父親晚上還好好的在喝酒,突然暈倒了,我們趕緊把他送來老家,已經不省人事快不行了。

     第二天,村里陸續(xù)來了很多人來看父親,我又一遍又一遍重復著跟堂兄說過的話。他們把把父親的脈后,有人說脈象還很雄,說不定還能回轉過來。我們張羅著父親的后事,到下午的時候,父親的脈象最終消失了,親人一片痛哭聲。我也遵照村里的風俗,在喇叭和銅鑼聲里,披麻戴孝來到村前的老井買水,給父親最后一次洗身。

     幾天后出殯,父親的棺材按古老的風俗停放在村前的朝門里,在舉行祭奠儀式后,我們這些子嗣親屬一路跪拜,把父親送到了我家的油茶山上,葬在我母親的墳墓旁。

     當安葬妥當,我們抱著父親的遺像回到老屋,供上神臺時,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嘩嘩地下著,一如我沉痛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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