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銅勝

       父親第一次送我去學校的那個下午，我們并沒有習慣從鄉(xiāng)村的忙碌中完全脫身出來，總覺得這樣的清閑是不應該的，也還不能適應突然而來的無所事事。父親顯得有些拘謹和焦慮，不知道是不是在擔心老家田地里還沒有完成的農活，而我卻顯得坦然一些，甚至是有些慶幸的，慶幸自己終于可以擺脫鄉(xiāng)村勞作的艱辛。

       那天下午，我和父親都閑著，并肩在學校大門通往教學樓的林蔭道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很多趟。以前，和父親并肩而行的時候并不多，鄉(xiāng)村的道路狹窄，容不下我和父親并肩而行。即使是在寬闊的村路上，通常，我也是緊跟在父親的身后的。林蔭道的寬闊，讓我有機會和父親并肩而行，仿佛此刻的父親也認可了我日漸一日的成長，我是開心的，父親也會為我的成長而開心嗎？或許，在父親的開心里還隱藏著或濃或淡的一絲憂慮和擔心。

       那條林蔭道的兩旁是粗可合抱的水杉樹，午后四點多鐘的陽光，溫和而有暖意。初秋，在金黃而又柔和的陽光里，水杉樹的那團濃綠像是要從分裂的羽狀葉片間融化、滴落下來，那樣深濃的綠，改變了我對綠色的所有想像?？墒撬紭鋵Υ巳徊挥X，在金屬質地的陽光里愣愣地站立著，用它尖塔般濃稠深綠的樹影為我們?yōu)⑾聺M地濃蔭。我和父親走在水杉樹的濃蔭里，重復著想要說的話，也憧憬著可以預見的秋天的豐收，彼此的心里裝滿了滿滿的幸福和淡淡的憂傷，像此刻照在樹上溫暖的陽光和林蔭道上的滿地濃蔭，悖逆而又調和地矛盾著。

       幸福在午后的陽光里顯得并不可靠，憂傷在滿地濃蔭里似乎也藏不住，我們終究要回到屬于自己的生活里的。滿地濃蔭又有什么意義呢，它暫時擋住了酷烈的夏日陽光，它也能遮住了人世的苦辛嗎？

幾年的學校生活，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校園里的滿地濃蔭。不論是進入校園里的那條長長的林蔭道、學校食堂前那片不大的松樹林，還是小操場邊的高大的國槐樹、花房入口處的一架紫藤搭成的甬道，那滿地的濃蔭，都曾給我留下過快樂的記憶。

       我也想起了此前的很多個夏天，雙搶時節(jié)，天氣熱得受不了，干一陣活，總想找個地方涼快一下，在田沖里，這樣的地方多不可尋?？晌壹矣幸粔K面積不小的沖田，靠近村莊，沖田邊有一戶人家，一片小樹林和一方池塘，我們干一陣活，都要到那片樹木里躲一會兒蔭涼，那片濃蔭給了我們多少的清涼啊。

       而現在是秋天，太陽不再那樣強烈了。偶爾因事出門，需要站下來等一等的時候，我也不會再急著去找一片濃蔭，躲避陽光，在樹蔭下尋那片刻的清涼了。

      入秋，樹的影子空了，濃蔭漸漸地少了、稀落了，若向僻靜處尋去，常能看見沿路沿階的黃葉、紅葉和枯葉。自然的神奇之處，有時候真的讓人嘆服。在秋天，我還是希望透過那些高大的樹影，去看看那一碧如洗的天空。樹影稀落了，天才顯得更加的高遠空曠。

      秋天，我也會懷念春草的漸行漸遠，懷念那樣熱烈而又奔放的夏天和夏天里的滿地濃蔭。我喜歡那些濃蔭，它們在我的頭頂撐開，為我遮住陽光，擋開夏天的炎熱。陽光下，站在滿地的濃蔭里，人的心也是安靜的。

      秋天里，是該懷念滿地濃蔭里的清涼的，就像在冬天里，我也會記起秋風中的最后一枚紅葉，它們在那樣努力地告訴我歲月的美好和時光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