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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雪的冬天

甘孜日報    2018年02月07日

■白瑩

每天清晨起來,看到那干凈明朗的天,在一夜的睡夢中稍覺安寧的心,便會再度地焦躁憂慮起來。我們盼一場雪,就象盼望一場無望的愛情,盼得心都皴裂了??纱蟀雮€冬天都過去了,祈望中的雪仿佛還滯留在從前的日子里,怎么也穿越不了這經(jīng)年的歲月。持續(xù)干旱使得林區(qū)火險指數(shù)不斷攀升,對六盤山浩瀚林海守護的不易便在我們對一場雪的期盼里被咀嚼出了千般的滋味……

不知什么時候起風了,院子里有物件被風吹得不停地響動。有狗吠聲自很遠的地方傳來。恍然有一些相似的日子,正從歲月的深處,追溯著今天的陽光,珊珊而來……

在這樣干旱溫暖的冬日,常會有一股股塵柱在風里打著旋兒,在村子里晃晃悠悠、走走停停,有時還會追著人跑。年齡大些的會低聲念著太斯米(意為一切憑真主的尊名),盡快地躲開去;娃娃們則往往會對著旋風兒呸呸地吐上幾口,嚷嚷著:“旋風旋風你是鬼,兩把鍘刀鍘你腿!”然后甩開兩腿一溜煙跑遠了去。這樣的天氣村子里當有雞鳴狗叫;有娃娃們的嬉鬧歡笑;還有母親尾音長長的喚兒聲或者父親凌厲的呵斥……,然而,這一切的聲音都因隔著悠遠的歲月而變得若隱若現(xiàn),卻唯有那驚醒了許多年前那個陽光朗朗的午后,悲愴凄厲的哭聲,如箭矢般穿透重重歲月,呼嘯而來——

那一刻,我正在院子里攪曬牛糞。那突兀而至的哭聲驚得我扔掉了手里的灰耙,我沖出了院子,看到大路上有兩撥人腳步匆忙慌亂地簇擁著兩輛架子車往村西而去。“娃呀――,我的娃呀――……”人群里男人咽絕凄厲的哭聲讓我的心縮成了一團,那哀嚎聲在嗓子里被噎得斷斷續(xù)續(xù),我聽不出所以然,便往大路上跑去,還沒沖下門前的小坡,迎面碰上鄰家大媽,我扯住她急急追問到底出了啥事,她抹著淚沙啞著嗓子說:“蓮蓮和又奴思歿了。”

我腦子里瞬間變得空洞起來。午后的陽光有些晃白刺眼。不知啥時候起風了,對面南臺上褪盡了莊稼的地里,一股旋風兒戲??裎杷频男D(zhuǎn)迂回著往東去了。

蓮蓮和又奴思真的歿了。

他們躺在冰冷的木板上,被一塊白布從頭到腳嚴嚴實實的蓋著。昔日的歡聲笑貌,被掩藏在了那塊白布下面,變得悄無聲息。我凝視了那靜靜躺著的小小的身子好久。我希望那身子能有一點動靜 ,動動腳或者動動手指頭,然后會突然掀開白布單坐起來,揉著眼睛嚷嚷:“去他媽的,把人放這上頭凍死了?!钡?,他們始終沒有一點動靜。

最終,北山上的墳地里多出了兩座新墳。堆起來的新鮮的黃土堆像大山的兩塊傷疤。

送埋的路上,我聽見有人悄悄嘆息:“唉,胡大呀!平時人咒人說雙板往出抬的,誰知道這頓亞上(世間)真的有這么大的白倆(災難)?!?蓮蓮和又奴思是堂姐弟。那天,劉家真的是雙板往出抬,抬出去的是兩個尚未成年的娃娃。

那天早晨――我一直不愿提起那天早晨,如果那天下雪了或者之前剛下過雪,封住了我們曾向之無度索取過的大山,如今,蓮蓮和又奴思是不是和我一樣正在各自的世界里經(jīng)營著自己的中年?那天早晨,各在自家的炕上酣睡的蓮蓮和又奴思被大人們早早叫了起來,說今兒個天氣好,進峽里拉柴去,娃伙去了搭個手。常言說兒子娃不吃十年的閑飯,女娃子更不帶講,十二歲的蓮蓮早已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勞力。吃罷早飯,又奴思他大開著手扶拖拉機,幾個人坐著突突地進了山。晌午過后,一車柴裝得滿滿當當,用大繩勾著車幫勒緊綁好,老弟兄倆在前頭一個駕駛一個扶著車幫站在踏板上。兩個娃娃被架在了高高的柴垛上。車沿著峽谷里的那條被架子車、手扶拖拉機常年累月碾壓以及人踩牛踏出來的坑坑洼洼的土路,搖搖晃晃一路往回開。

那天峽里的太陽肯定不如今天場院里的太陽這般溫暖,吹過峽谷的風也一定帶著浸人的寒意,但是,我們都是在嚴寒酷暑里精頭露臉長大的娃娃,臉上一律是濃重的高原紅,任寒風吹得面目發(fā)僵,卻也沒見過誰帶個口罩來護住嘴臉。那會兒的蓮蓮和又奴思一定憨憨地咧嘴笑著,享受著坐在高處搖晃著的愜意,把黑紅的臉蛋笑成了一朵花兒。那一刻,他們肯定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陽光燦爛的世界,將要在瞬間,對他們永遠地摁下關閉鍵。

盡管拖拉機一路走的小心翼翼,可在路外側(cè)一個深窩子里顛了一下之后,仿佛那羈勒著野性蠢動的整個車身的轡繩也在這一瞬間“嘣”地一聲顛斷了——整個世界開始無力地傾斜,慣性使得高高的柴垛拖著車身向南側(cè)傾倒下去,翻下了一丈多高的崖坎,栽進了河里……老弟兄倆就在車傾翻的瞬間跳了下去,兩張稚嫩的笑容卻永遠淹沒沉寂在了那一彎河水里……

埋了蓮蓮和又奴思十多天后,再見蓮蓮她大,蹣跚地拄著一根棍子,一臉蒼黑的胡子像雨后的春草般驟然蔥蘢起來;臉的輪廓驟然縮??;深深的眼窩里空洞得沒有了任何的內(nèi)容。四十多歲的他在衰老的路上踉蹌著猛撲了一程――他羸弱成了一個老人。

往后的若干年里,一車一車的柴禾依然被源源不斷地從各個山谷里運回來,山上那曾經(jīng)蔥蘢茂密的林木,一根根流失進了各家各戶的灶膛,家鄉(xiāng)的山在短短數(shù)年的時間里都變成了荒山禿嶺。

幾年之后,當蓮蓮和又奴思的墳頭都已經(jīng)被荒草掩埋的時候,蓮蓮她大病倒了。最后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坐在蓮蓮她哥拉著的架子車上,消瘦干枯的臉上泛著生命即將耗盡的青黃。我走上前去想跟他打招呼,卻發(fā)現(xiàn),他望著我的眼睛里,枯絕得沒有一絲生氣。當他們從我身邊走過,我才知道,他并沒有望向我,他就那樣目光散漫無神地望著整個世界。但我知道,他的眼里,其實已經(jīng)什么也看不到。 幾天以后,他也歿了。把北山上頂起了一個新的土包.

光陰荏苒,近三十年的歲月過去了。當年被大家砍盡樹木之后又開始摟茅衣(地上的枯葉蒿草)摟得裸露出了褐色地皮的山山嶺嶺溝溝畔畔,如今都長滿了郁郁蔥蔥的青草樹木,我已有好些年沒看到旋風在村里恣意狂漫了的樣子了。家家柴禾堆積如山,炕洞灶膛卻只有那么大一點。人們的日子日新月異,靠山吃山的老黃歷再也沒有人去翻了。當年像一道道繩索纏繞著大山的架子車路,如今都已被荒草淹沒,山上已經(jīng)很少有人涉足了。

在這個陽光燦爛清風如波的午后,我突然很想回村里去看看哪怕村莊安寧寂靜得只剩下了林濤的聲音。

陽光在屋里一寸寸地移動,風依然在不停地吹著。我胡亂地翻閱著幾個月來的防火日志,繼續(xù)在“天氣”那一欄里寫下“晴”,之后,便對著下面的填寫欄頓住了——往年我曾經(jīng)在這里寫過:林區(qū)普降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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