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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的爭議

甘孜日報    2017年12月20日

■朱美祿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文之思也,其神遠(yuǎn)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边@意味著文學(xué)構(gòu)思可以超越時空,不受任何拘束。王夫之則在《姜齋詩話》中指出:“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即極寫大景,如‘陰晴眾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边@意味著詩人能看多遠(yuǎn),詩筆就延伸多遠(yuǎn),不能超越視覺的閾限。這兩種明顯對立的說法,都有不少擁躉,因此詩歌中的距離便成了爭議的焦點,聚訟紛紜、莫衷一是。

       宋代王得臣在《麈史》一書中說:“白傅自九江赴忠州,過江夏。有《與盧侍御于黃鶴樓宴罷同望詩》曰:‘白花浪濺頭陀寺,紅葉林籠鸚鵡洲?!鋭t美矣,然頭陀寺在郡城之東絕頂處,西去大江最遠(yuǎn),風(fēng)濤雖惡,何由及之。”“白傅”指的是詩人白居易,白居易晚年官居太子少傅,所以后人常以“白傅”稱之。白居易雖然是大詩人,但是王得臣對他寫的“白花浪濺頭陀寺,紅葉林籠鸚鵡洲”這兩句詩頗不以為然。理由是頭陀寺在城東絕頂處,距離長江甚遠(yuǎn),再大的風(fēng)浪也不至于把江上的浪花濺到頭陀寺去。盡管有人告訴王得臣這是夸張之詞,與《詩經(jīng)》中所謂的“峻極于天”是一樣的思維,但是王得臣依然認(rèn)為詩歌應(yīng)該堅持“實錄”原則,排斥“白花浪濺頭陀寺”之類的不實之語。

      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嚴(yán)有翼在《藝苑雌黃》中說,歐陽修“《送劉貢父守維揚作長短句》云:‘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平山堂望江左諸山甚近,或以謂永叔短視,故云‘山色有無中’?!币驗榫嚯x“甚近”,在有的人看來,詩歌便不能用“山色有無中”這樣的表述;至于“永叔短視”云云,則可謂是對歐陽修的酷評。針對這種觀點,嚴(yán)有翼打圓場般指出“山色有無中,非煙雨不能然也”。據(jù)現(xiàn)代學(xué)者沈玉成考證,位于揚州的平山堂,“距離金、焦、北固諸山,并不‘甚近’,大約有三十里,煙雨霏霏,從堂中遠(yuǎn)眺,山色有無正是眼前實景”??梢娨驗榫嚯x問題,“山色有無中”便成了各方博弈的焦點。其實,王維早就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的成句,歐陽修在這里除了即景之外,兼有用典的成分在內(nèi)。明乎此,難怪“東坡笑之,因賦《快哉亭》道其事云:‘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rèn)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span>

      明代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評價杜牧《江南春》一詩道:“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楊慎認(rèn)為杜牧詩歌涵蓋的“千里”范圍非人之聽力和目力所能及,所以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杜牧詩歌原本是“十里鶯啼”,今本作“千里鶯啼”,乃“俗人添一撇”所致,于是很鄙夷地說道:“士俗不可醫(yī)也。”對于楊慎的說辭,何文煥頗不以為然,他在《歷代詩話考索》中批駁說:“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何文煥和楊慎的分歧,既有對詩歌主旨理解的不同,也和詩歌所涉及的距離以及涵蓋的范圍有關(guān)。

      有道是距離產(chǎn)生美,但是以上幾則詩話卻充分表明了距離足以產(chǎn)生爭議。假如窮根溯源作深層次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爭議產(chǎn)生的原因在于以考據(jù)的思維和標(biāo)準(zhǔn)評價詩歌。錢鐘書先生在《宋詩選注》序里說考據(jù)只能斷定“已然”,而文學(xué)藝術(shù)卻可以想象“當(dāng)然”和測度其“所以然”。以考據(jù)的尺子來衡量詩歌,難免方枘圓鑿,爭議自是不可避免。

      其實,“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是說文學(xué)源于實際生活,并不意味著文學(xué)不能進(jìn)行超越時空的書寫。盡管文學(xué)來源于生活,但文學(xué)終究是對生活能動的反映,可以視通萬里、想落天外。而恰恰是詩評家的短視,使得詩歌所涉及的距離成了有爭議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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