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9月07日
■張煒
那么中國小說如何繼承?當然要從中國的詩和散文,特別是《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樣的瑰麗之中去尋找源頭。它們的核心仍然是詩。
什么是詩?其實我們費了許多話語,一直想努力接近的就是這個東西??墒鞘澜缟虾苌儆惺裁词挛锵裨娺@么費解。用語言解釋什么是詩,什么不是詩,這很不容易。
我們有時候說“作品詩性很強”,或什么東西“很有詩意”、“像詩一樣”,往往把詩給扭曲了簡化了,以為所謂的詩無非就是那些慷慨激昂的氣勢、漂亮的句子、 很唯美很巧妙的表達——這或許也屬于詩的一部分,但詩往往不是這個,不止這個,它還有更多的、更本質的一些方面。比如我們可以說,詩是特異的思維所能抵達的一切方面,是一種極致化的表達,是沿著生命的一切方向一切可能的極致化的表達。它除了明麗,還有幽暗,這都是詩的表達。它是無所不至的,是最偶然也是最 遙遠的一次心靈的投擲。
從這個意義上講,年輕人更敏感,有時候靈光一閃就是詩。老年人寫出好詩的幾率可能就少——但是不要忘了,它既是生命中最遙遠的一次爆發(fā)和投擲,那么也同樣需要更多的生活閱歷和生活經驗,那樣豈不是可以投擲得更遠?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大詩人更應該是年老的人。
艾略特年紀很大了還在寫很好的詩。哈代晚年更像一個詩人。
大詩人的標志,往往是能讓飽滿的創(chuàng)造力貫穿一生。那些很有特色的、早熟的、靈慧的、呈現非常之態(tài)的,都是特異的天才。他們在少年青年時期,就完成了一生的寫作。然而最偉大的詩人當中也有大器晚成的,由于他一生都在寫作,才有了這樣的收獲。真正意義上的大師,無論是寫小說還是寫詩,都是一生的勞動之和,是這個數值的對比。他將飽滿地呈現出整個生命的河流。
對于詩的渴求,志向是一回事,能否抵達又是一回事,但是把心放在那個高處就好。
講一個故事。高爾基是當年前蘇聯(lián)文學界的泰斗,跨越新舊時代的傳奇人物,走到哪兒都是被人擁圍。他操辦了前蘇聯(lián)的作家協(xié)會,又是文學創(chuàng)作第一人,威望大得不得了。他主要是寫小說,但是深深愛詩。我們可能都沒有看到過高爾基的詩,只看過他的一個故事,這與詩有關。原來他在家里寫了好多的詩,只是不好意思拿給人看。有一次忍不住,就交給當年正在詩壇走紅的馬雅可夫斯基。馬雅可夫斯基看著看著,就忘了面前是一個多么偉大的人物,竟然氣不打一處來,斥責說這個句子 怎么能這樣寫,批評得毫不留情。
馬雅可夫斯基說著,對方一點聲音都沒有,抬頭一看,這才發(fā)現高爾基正用大拇指抹著眼淚。老人嗚嗚地哭了。這是羞愧的眼淚,絕望的眼淚。
馬雅可夫斯基感受到一個大師在文學和藝術面前的那種謙卑,對詩的那種熱愛。這樣的老人可以不向強權低頭,但在詩的面前,在文學面前,卻非常謙卑。年輕的馬雅可夫斯基也很了不起,他在詩面前可以忘記一切,可以訓斥泰斗。而高爾基像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泣,多么可愛。
在越來越走向實用主義物質主義的時代,詩在文學版圖上已經不是中心,而是處于邊緣的邊緣,這真是一個大不幸。
其實詩才是文學的核心。好詩不多,并不代表詩的地位低下,這不需要詩去負責。好的小說家也不會風行于世,因為他們早就不再滿足于編織一個破破爛爛的故事了。從文學的本質上講,小說是居后的。直到現代小說邊界的不斷擴大,一切才稍有改觀?,F代小說的邊界是橡皮做成的,不是木頭,而且是彈性特別好的天然膠, 可以大幅度地往外撐,越撐越大,里面包含了許多許多。但是嚴格地講,就其固有的屬性來講,小說在品質上仍然是低于詩的。
打開中國古代文學史,士大夫們,幾乎所有像模像樣的人物從來不寫小說。但他們一定要寫詩。這是中國高雅的純文學傳統(tǒng)。
有人說中國高雅的敘事文學沒有源頭,這是一個誤解。中國純文學小說要繼承,不能光繼承一本《紅樓夢》,也不能去繼承話本,什么《響馬傳》《封神榜》之類, 這當然不行。于是中國現代小說就一頭栽到了西方,從結構到氣息,全是學了這一套。所以它仍然走不遠。因為文學無論如何一定要建立在自己的傳統(tǒng)上,要找到一個淵源。
那么中國小說如何繼承?當然要從中國的詩和散文,特別是《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樣的瑰麗之中去尋找源頭。它們的核心仍然是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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