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十一二歲的時候,我最愛干的傻事就是朝天空扔石頭。
我相信石頭扔到天上,就會變成鳥兒,呼啦伸展開羽翅,尖聲叫著朝四處飛去。我試著扔了一顆又一顆,石頭轉(zhuǎn)著圈飛向空中,成為一個小黑點時停了停,又猛地轉(zhuǎn)身,重重地砸向硬梆梆的土地。我總覺得是自己扔得不夠高,石頭飛高了,才能變成鳥,又倔強地扔著,直到有一天,石頭飛過一堵殘墻,我聽見墻那邊一聲唉呀,有人尖聲地叫罵。我知道石頭砸到人了,嚇得靠著墻不知怎么辦。那邊的哭聲和罵聲更加激烈了,我不能等在這里了,就朝河岸邊跑去。我回頭,看見鄰居叫芳芳的小女孩讓她媽媽捂住額頭,從墻那邊繞過來,在四處尋找扔石頭的人。我雙手在胸前揉成團,像在揉搓那顆嚇得不知措的心臟,人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在河邊玩水,好像不知道背后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們的哭罵聲遠了,我才回頭,把另一顆石頭用力扔到了天上。
那時,我愛干這件傻事,是因為我親眼看到有人把一顆石頭扔到天上,變成鳥兒飛走的。那人也是我的鄰居,一個失業(yè)的魔術(shù)師。那天,他不知在那里灌醉了酒,雙眼紅得要冒出血來,口一張我們就嗅到了泡菜罈里的那種氣味。他來到我們中間,從兜里掏了半天,掏出個石頭,油亮油亮的,是我們常在河岸撿來玩的卵石。他問我們,這是什么?我們說石頭呀。他哈地笑了,一股酒臭噴到我們臉上,說,石頭?你們看清點,這是石頭嗎?我們看得很仔細,是石頭,連石頭上的裂紋和混和其中礦物質(zhì)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把石頭朝空中扔去。我們仰頭看,石頭扔得很高,只剩一個小小的黑點。在落下的那個瞬間,石頭伸開了雙翅,在空中停了停,又朝遠處飛去,把嘰嘰喳喳的鳴叫聲撒播在紅土地上。
他問我們,看清了,是石頭嗎?
我們傻了,仰頭久久地看著天上,盡管石頭與鳥兒都沒有了,只有幾朵臟兮兮的云在風中搖搖晃晃的。我撿了一塊石頭,遞給他,叫他也把它變成鳥。他拿著石頭,捋起衣角把石頭上的灰擦拭干凈,直到也擦出了一點亮光時,才抬頭,用血紅的眼睛盯著我,噴了口酒氣,說,這也不是石頭,是鳥。不過,你把它翅膀弄傷了,飛不高也飛不遠的。他朝石頭吹了口氣,口中念念有詞嘀咕著什么,揮手地扔。我親眼看見是那塊石飛得很高很高,釘在空中不動了。有風從河邊很猛地刮來,帶著堅硬的河沙。我們眨了眨眼睛。就那一瞬,那黑點打個旋就變了,成為一只身子漆黑,翅膀雪白的鳥,翅膀好像真的受傷了,在風中扇動了幾下,就沒有了力氣,在霜凍的土地上撲閃著,穿進了灌木叢。
我們好奇極了,到處找石頭,都吵著要他變。他打個酒嗝,搖著手掌,說他一天只能變兩只鳥,再變,只能變成癩蛤蟆了。
我們都沒叫他變了,都不想看見惡心的癩蛤蟆。
我們也想變,在河邊撿來光滑的卵石,一個接一個朝天上扔去,又一個接一個砸進河水里。
我扔石頭的毛病就在那時患上的。一個接一個希望扔到天空,隨著重重地砸在地上的聲音,換回來的是一個接一個的失望。而石頭變鳥的神話也真的走進了我的夢里,它們像魚似的暢游在虛幻的夢境,都表現(xiàn)得那么真實。
我一直以為,夢是活在我們身旁的另一個世界。我們常常不知不覺就走了進去。夢從不讓你站在它的門口還在徘徊猶豫,它的強力吸盤一下就把你吸了進去,你連吞咽的聲音都來不及聽,已經(jīng)站在夢境里了。
開始,我像個盲人,四周一團漆黑,風磨擦的聲音特別地尖厲。我能感覺到,自己踩在一片石灘上。石頭是冰涼的,還沾有夜晚的水氣,走在上面有些溜滑。石頭在我腳底嘩啦嘩啦響著,是那么地真實。我還聽到似乎有水從石頭縫隙流動,空氣中也有種冰涼的甜味,我感覺到渾身輕松極了,仿佛有石頭托著我的腳,我就可以縱身飛起來……
可有時候,腳下的石頭又干燥得像烤紅了的鐵塊,那種硬梆梆的燙,那種汗滴濺在上面哧哧的響聲,讓人整夜都受著烤炙的煎熬。我想,那個時候,我正行走在地獄里。我的腿也笨重得化成了石頭,怎么挪動都是僵硬的。我只得爬在地上,在無邊的石灘上,我笨重地爬,卻一步也沒有挪動……
在夢境里,我很少看見石頭。我大多的時候有這樣的感覺,把眼睛忘在了家里的書架和抽屜里了,出門又那樣地慌張,像有人在追我拖我,讓我眼睛在一團漆黑中穿行了。可有一次,僅有的一次,我眼前忽啦一聲響,全裸露在正午的陽光下。眼前是一片熠熠發(fā)光的彩色石灘,好大的一片呀,一眼望不到盡頭。石頭上花紋看得清清晰晰,像閉緊了嘴突然吐出的五色花瓣。我伸出手去抓那些石頭時,石頭竟然動了,像生有五色羽毛似的嘩啦啦抖動,我驚嚇得喝叫了一聲,那些石頭也緊張得縮緊了脖子,又把羽翅撲扇得劈劈叭叭響。我看見,一群又一群的石頭伸直了翅膀呼呼朝高空飛去,一片又一片云彩似的飄來飄去,還在空中相互撞擊得劈劈叭叭響。
正是這些夢,使我把那種愚蠢的舉動表現(xiàn)得更加瘋狂。我一次次地向天空扔石頭,而一次次的失望早已使我麻木了。我扔然相信石頭扔到天上會變成鳥兒,可變化的形式也許是另一種方式。比如,我只要一扔石頭,就有鳥兒在我的夢里飛?,F(xiàn)實的石頭變成了夢中的鳥兒。有這種同樣荒唐的看法,是不是由于我的長大,對事物的認識的成熟?
這不是夢里,我正站在一片廣闊的石灘上。這片石灘在嘉裕關(guān)往東約二十里,粗糙的風從石灘上刮過時的聲音尖厲刺耳??赡苓@是片干涸的湖泊,水走了,余下水底的卵石孤獨而又傷心地躺著。從腳步底到遼遠的天邊,看不見一棵樹,在石灘與天際粘接的邊緣,似乎正為什么事興奮得顫抖。同伴說,這早已不是卵石了,叫我拾一顆來瞧仔細點。我撿起一顆,捏在手里就感覺到傷痕累累似的粗糙。那石頭早已沒有了光華和色澤,渾身布滿了小小的坑凹,很像縮小了的常常遭受隕石襲擊的什么星球。同伴說,這是愛的結(jié)果。愛她的正是從地面橫掃而過,粗野熱烈的風。從這些石頭上的斑斑點點傷痕,可見這愛的瘋狂和兇狠,讓人想起一句歌詞:把你愛成滄海桑田,把你愛成千年化石。捏著這種石頭,我的心子都在顫抖。
同伴拿起兩顆石頭,輕輕一撞,一串輕脆極了的鳥鳴聲便撞了出來。又連續(xù)撞了幾,好像有一群興奮的小鳥正吵吵嚷嚷地從頭頂飛過。同伴說,這石頭又叫燕喜石,傳說湖水沒干涸時,這里是一種叫石燕的鳥兒的天堂。后來,水沒了,石燕便一只一只地化為了這遍地的石頭??伸`魂沒變,藏在心中的綠水青山還在夢里出現(xiàn),于是,只要有一絲碰撞,就有一片歡鳴聲在石頭的縫隙中傳出。
我拾了幾顆,帶回家里,放在書齋的窗臺上。在枯坐無聊時,拿起撞擊幾下,驚喜的鳥鳴聲從石頭縫隙中傳出時,我真地看見了那只叫石燕的鳥就在我的窗前撲騰羽翅,渾圓的白色肚皮撲騰的黑色翅膀,還有那雙靈活轉(zhuǎn)動的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它的鳴叫,歌似的在我書齋里久久回蕩,直到與我一起沉沒于黑暗無邊的夢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