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河

剛跨出錦江賓館地鐵站出口，一團白影就撲面而來。

在熄滅的路燈前方，一塊欠圓的白紙片粘貼在淺藍的天際，引人注目。誰？我仔細分辨，確定那不是太陽或者其他不明物體，是月亮的身影。在成都時常看到類似的太陽，霧霾較重的早上，太陽如一塊沒被遮住的灰白洇記，遠隔在塵世之外。但今天晴朗通透，吹面略寒的楊柳風讓清晨的月亮顯得更加冷清。到成都生活快四年了，頭一回看到月亮，竟然是在渾身微汗的光天化日之下，著實意外。

只要趕在早上八點前出地鐵口，孩子就能準時到校，我也算完成了一天的頭等大事。孩子到校后，還有一個小時才到上班的時間，我便變換著線路往辦公室走，順便感受一下這座陌生的都市。等幾條路線都走熟了，也就了無興趣，便揣摩起這多年不見的不速之客。如同好友相逢總是說胖胖瘦瘦，我又仔細打量天邊的月亮。它孤獨地依附在錦江賓館上方的樹枝旁，面色灰暗，眼無神光，疲倦得如同剛下夜班和急著上早班的行人。是誰把“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場景布置反了呢？我再看看月亮的臉，也不圓潤，凹下去一些，是缺，正如臺灣女歌手孟庭葦曾經(jīng)裝成失戀的人在大街小巷幽怨地絮絮叨叨“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如果把月亮的缺稱為缺陷或缺點呢？這一個念頭竟讓我心里一驚！月亮有缺點嗎？我細細琢磨，終于明白，這其實不是月亮的缺或者缺點，而是地球的影子，或者說是地球的缺點。地球遮擋住了太陽照向月亮的光，讓月亮承受著燈下黑的誤解。然而，這個誤解或者說委曲竟然讓月亮背負了千萬年，而且還將繼續(xù)。蘇東坡先生也說“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是對于一個懂天文地理的人來說，月亮一直都是圓滿的，只是因為我們站在了地球上。一個簡單的天文現(xiàn)象，要轉移到文學層面來解讀，二者之間有多大的隔膜啊！文學上千萬年難以解開的扣，天文學卻如此輕松。估計還會有不少人認為，月亮的陰晴圓缺是月亮自己的脾氣，高興了就會皓月當空，寂寞悲傷時便月如鉤，可是誰又認真計較過這陰晴圓缺其實是地球龐大的陰影呢。就好比一個男人或者女人，總覺得對方的身上有不少缺點。可能他們?nèi)f萬沒有想過，這些缺點其實只是他們自己的陰影。月亮的缺點是地球的影子，別人的缺點是自己的影子。當我人到中年才明白這個道理時，竟感慨萬千。

人們在發(fā)現(xiàn)月亮的陰晴圓缺與人的悲歡離合自古如此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月亮的陰晴圓缺定期到來，于是智者發(fā)明了“月”這個計時單位，以月亮周而復始的陰晴圓缺作為記錄時間的依據(jù)。就這樣，月亮再也洗不清自己身上的缺點了，永遠被推到罪大惡極的罰站臺。但是月亮從不辯解，它本是漆黑一團，太陽強加給了它光亮，地球強加給了它陰影，讓它永遠擺脫不了陰晦明暗。太陽與月亮的一次升落，為一日或一夜。其實這也只是遠古時期地球人的自我感覺，他們不會認為自己站的地球也在轉動。在人們靜觀太陽或者月亮再次出現(xiàn)時，其實地球已經(jīng)自轉了一周。在這一段時間中，不是太陽或者月亮繞地球轉了一圈，而是自己在地球的轉動中，又看到了太陽和月亮。太陽的形狀日日相同，于是太陽只能通過升落計日。月亮除了能與太陽此起彼落地升落，還因為地球在太陽與它之間有陰影的投射，于是這個屬于月亮三十日的循環(huán)周期便叫“月”?！澳辍蹦?？天文學家說是地球繞太陽公轉一周的時間，但是，我想，在遠古時期，人們肯定沒有測量地球繞太陽一周的過程，他們只是用草木的榮枯來作為一年的時間。其實草木一歲一枯榮也正是地球與太陽在一個周旋中的表現(xiàn)。至于更短的時辰，則是借助太陽下的影子來測定的，日晷便是這樣的工具。所以，月亮在偶然間，因自己的陰影，成為人間計時的依據(jù)。

看月亮，除了它的形狀，就是它的光芒。在清晨的大街上，路燈都熄了，月亮的光自然也是多余或者無力的。隨著天光漸亮，月亮的影子越來越模糊，我們連它本身都快看不到了，更別說它給我們照射過來的光芒和溫暖。夜晚才是看月光的好時候，然而，在高樓林立、燈火輝煌的都市，月光哪有機會照下來呢？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的已不再是月光了，而是可以隨便掌握變換的燈光，在這樣的光亮下，難得有什么新的感受。只有一個傍晚，在走出地鐵，偶然發(fā)現(xiàn)一輪巨大的滿月掛在樓縫間，紅彤彤的，網(wǎng)上一查，才知道這叫超級月亮，但是看到如此巨大的月亮以及會導致地震的網(wǎng)絡傳言，我卻有幾分恐懼。

雖然多年沒有看到過月亮，但是，我知道它一直都在我們頭頂默默地看著我們。即使是白天或者夜晚偶然出現(xiàn)一刻，雖然不像早年鄉(xiāng)下的樣子，但是我知道，它一直沿著自己的路在走，就算是再也不用看它的陰晴來計時，就算關于它的一切已埋入故紙堆，但月亮的清輝會永遠揮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