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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碎的光陰

甘孜日報    2023年09月22日

◎高亞平

建在廟里的小學

我正在打谷場上和小伙伴們玩,母親讓妹妹把我喊回了家。她不由分說往我手里塞了根粉筆,讓我把一至十的阿拉伯數(shù)字寫在地上??次以陂冱S色的燈光下,歪歪扭扭地把這些數(shù)字寫完,母親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那是1972年夏季里的事,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等我寫完了字再出去玩時,螢火蟲挑出了它的燈籠,蛙鼓在村莊周圍的稻田中響成了一片。而黛藍色的天幕上,已是繁星點點。

這一年的秋天,我便被父母親送進了學校。我當時很懊惱,深悔自己在小姑面前顯擺,學寫了從大孩子那里認得的數(shù)字,以致小姑嘴長,告知了母親,因以后再不能無拘無束地玩,報過名后,我一連幾天都不開心。母親用手摸了摸我的頭,問我是不是病了。我搖了搖頭。母親滿眼疑慮地去做她的事了。

學校臨著一條小溪,建在一個高臺上,是用村南的三義廟改建的。三義廟里供奉著劉關(guān)張三兄弟,過去是村里人一個重要的活動場所,每年的夏秋兩季村人酬神唱戲(戲樓矗立在三義廟的正南面),求神祈福,甚至為了某件事能分清是非,賭咒發(fā)誓,都在這里。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解放后破除迷信,移風易俗,三義廟便被廢棄。剛好,村里要建學校,便將其作了學校。起初,村里人讀書的少,廟里尚能容納下上學的孩子。十多年后,等到我們上學的時候,三義廟已顯出擁擠,容納不下要上學的孩子了。村里人便把原來的廟作了教師的宿舍和辦公地點,而把廟南面戲樓邊的空地圈了一大片,經(jīng)過鋪墊,修了兩排房屋,作了學生的教室。這樣,我們村的小學就分作了南北兩個跨院。那時因為年齡小,我最愿意在南院活動,最不愿去的就是北院。我總覺得北院很陰森,有些怕人。原因除了院里生長有很多柏樹、合歡、楊樹、槐樹等高大的樹木外,還有很多猙獰的神像沒有搬走,就堆積在大殿的一角。我常常疑心會從這個院子的某個角落里跑出鬼呀神呀什么的。

上學的日子是快樂的。記憶最深刻的是學農(nóng)勞動。夏季干旱時節(jié),我們便拿了桶、盆,去幫生產(chǎn)隊抗旱,澆灌玉米??购灯陂g,可以盡情地玩水,老師除禁止我們下河游泳外,一切聽之任之。我們便在澆完地后,下到河里捉魚,并且偷偷地游泳。這時節(jié),瓜果已下來,偷了桃,偷了瓜,可一股腦倒進小峪河的深潭里,邊戲水邊吃瓜果,那份高興勁兒,至今回想起來還不覺神往。不過,這些事兒都不能讓老師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要么第二天被拎到課堂上罰站,要么當下便被老師抱走了衣服,害得我們上不了岸。

平日里,我們一幫孩子還愛去戲樓上玩。據(jù)老輩人講,這座戲樓建自清代,是為酬神而建的。戲樓僅底座就有一人多高,臺邊用青石條砌成,戲臺中央下面埋有兩口大甕,上面覆蓋上厚木板,這樣,唱戲時,聲音就可以傳送得很遠。戲樓分作兩廂,前廂是戲臺,作唱戲用;后廂則是演員休息的地方。與前廂不同的是,后廂還建了一個閣樓,閣樓東西均有木制樓梯可上下。坐在閣樓上,可以喝茶,還可以遠眺終南山。幼年,我就曾見到我們學校的一位語文老師,站在閣樓上,邊眺望南山,邊吟詠王維的詩《終南山》。但當時并不知道村西南面的翠華山,就是王維詩中所寫到的山。整個戲樓雕梁畫棟,頂部有飛檐,有鴟吻;墻上有精致的磚飾,看上去富麗堂皇,巍峨壯觀。課間休息,或者下午不上課時,我們常到戲樓上捉迷藏。夏季里天氣最熱的時候,干脆就躺到戲樓上乘涼。涼快夠了,又到臺下去瘋跑,或者聚集到戲樓西面教室門前的乒乓球臺打乒乓球。

在我的歡樂與憂傷中,八年時光悄然過去。我在這個有廟宇有老戲樓的學校上完了小學,讀完初中,直到考上了樊川中學,才和這個名叫稻地江村小學的地方作別。在其后的歲月里,我曾無數(shù)次地夢到這個地方,夢到這個地方的景物,以及人和事。2006年春天,正是油菜花飄香的時節(jié),我趁探望父母回村之際,專門到學校去了一趟,留有我溫婉記憶的學校已不復(fù)存在,三義廟、老戲樓也被拆掉,教師居住的小院里,曾經(jīng)讓我產(chǎn)生過恐懼的所有樹木已蕩然無存,除了后來修建的一座鋼筋水泥戲樓外,這里已成了一片荒涼的空場。有雞鴨在里面覓食,有野草在里面滋生、蔓延,還有春天的風來回在里面逛蕩,時不時地卷起地面上的紙片、草屑。就連那座后來修建的戲樓,也很少再派上用場,經(jīng)過二十多年歲月的侵蝕,也已變得破敗、老朽,似乎稍有電閃雷鳴,就會坍塌。就連那個我年少時叫溜了嘴的校名,如今也已更改,變?yōu)橥趺оl(xiāng)中心小學。校址遷到戲樓以南,那里,曾經(jīng)是大片的稻田荷田,夏夜里,有青蛙鳴,有螢火蟲飛,還有陣陣稻香荷香,被南山上的風送入校園,送入村莊。不過,這一切只能留在我的記憶里了。

進山

我在長安鄉(xiāng)下生活的那些年月,每逢春天樹木剛剛發(fā)芽時節(jié),常見村里人帶了干糧,打了綁腿,腰里別了斧頭,肩頭扛上扁擔,扁擔上挑著一掛繩索,或談笑著,或嘴里哼著秦腔,一溜帶串地進山去。進山干什么?砍棍。他們出發(fā)一般在雞啼時,有時是雞叫二遍時,有時是雞叫三遍時。這個時候,天還未亮,外面還是黑乎乎的一片,只在東方的天邊有那么一絲亮光,但也不十分亮,也就那么淡淡的一痕。進山人吃過了飯,在家人的叮嚀聲中,冒著早春還有些料峭的寒風,披星戴月,在生產(chǎn)隊隊長的率領(lǐng)下,踏上了離開故鄉(xiāng)的路。離開了溫暖的家,離開了朝夕相處的親人,冒著危險,走進未知的深山,此時,他們在想些什么呢?心中有無一絲苦澀泛起呢?

我的家鄉(xiāng)在樊川的腹地,雖說抬眼就能望見南山,但若真正走起來,也有十多里路呢。因此,村人進山必須起早,趕天亮就得走到峪口。到了峪口,雖然也算進了山,但距他們砍棍的地方,還有老長一段距離呢。淺山里哪有棍可砍呀?如有,也早被人砍光了??彻魅诉M山后,還得沿著崎嶇的山路,走上那么十里二十里的,然后舍了官路,進入旁逸斜出的小山溝,才能找到他們需要的東西。聽進過山的人講,他們砍棍多在小峪、白道峪和太乙峪。這幾處峪口都在我們的村莊附近,進山可以少走許多冤枉路。峪中山大溝深,樹木茂密,是砍棍的理想地方。但這些地方也很危險,經(jīng)常有熊、豹子、山豬等野獸出現(xiàn),弄不好,就會受傷或丟了性命。這就是砍棍人為何要結(jié)伴進山的原因,一旦有風吹草動,好有個照應(yīng)。

進溝后,他們約好見面的地點、時間,就分頭散入谷中,尋找適合做棍的樹枝了。山谷中,立刻便傳出了清越的砍斫聲,還有樹木、樹枝的倒地落地聲。空寂的山谷中,頓然就顯得不再寂寞,有了活泛的氣息在流動。砍棍人下力氣地砍著,兩三個時辰過去,周圍已堆下了很多的樹枝,他們擦一把額頭的汗,喘口氣,把這些樹枝撿起,堆積到一塊兒,然后斫去梢枝,一根根棍便出來了。接下來就是埋鍋造飯,搭建窩棚,準備過夜??彻魅说娘埵潮容^簡單,他們一般愛做老鴰頭,燒一鍋清水,揉一團軟面,待水滾后,用筷子把面團夾成一小疙瘩一小疙瘩的,直接下進滾水鍋里。然后用猛火狠煮,直到把面疙瘩煮熟,再放進一把帶來的蔬菜,鴰頭就做好了。這樣的老鴰頭有面疙瘩有老湯有青菜,盛進碗里,調(diào)上辣子蒜汁,調(diào)上油鹽醋,呼嚕呼嚕吃上兩大碗,養(yǎng)人又耐餓,是跑山人最愛吃的。因其夾出的面疙瘩,形似老鴰頭,故名之。除了老鴰頭,他們有時也下點湯面條,吃兩方鍋盔饃了事。飯足湯飽,天也就有了暝色,給窩棚口籠一堆篝火,抽兩袋煙,聊一會兒天,隨后酣然而眠。夜間,他們有時會被凍醒,有時會被野物的叫聲驚醒,但他們不以為意,翻個身,又會沉沉睡去,夢依然香甜。他們明白,他們是安全的,篝火會幫助他們嚇退野獸,也會驅(qū)走山中的妖魔鬼怪。

山里的天比山外亮的慢,但終于還是亮了。開始有了鳥兒的叫聲,有了野物的跑動聲,砍棍的人也醒了。洗一把臉,吃點干糧,喝點燒開的山泉水,然后又開始了新一天的勞作。此番的勞作也就半天,再砍一會兒棍,然后把棍捆綁好,吃頓飽飯,便用扁擔把棍挑了,艱難地踏上了歸鄉(xiāng)的路。他們的腳步是沉重的,但心中卻是喜悅的。這些棍挑回村后,再經(jīng)過浸泡、去皮,用火烘烤后,使其變直,就可以作為上好的杈把、鐵锨把、鑊頭把了。這些經(jīng)過加工的棍,除了供應(yīng)本生產(chǎn)隊用外,剩余的,還會被村人挑到集市上,變?yōu)楝F(xiàn)錢,作為生產(chǎn)隊里的一項副業(yè)。整個早春的時節(jié)里,我們生產(chǎn)隊的精壯男勞力,都會進南山,周而復(fù)始地干此種營生,直到仲春時節(jié),樹木發(fā)芽,并逐漸成蔭才罷手。

有一年春天,有生伯進山砍棍,因為迷路,就再也沒有回來。有生伯的家人哭了一場,便在村外的老墳里給他建了一個衣冠冢。至今,那個衣冠冢還匍匐在村外,荒草葳蕤,墓木茂盛,如一道傷疤,時不時地,還會刺痛人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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