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1月04日
初春時節(jié)的小麥。
生機盎然的藏寨。
豐收。
長勢喜人的小麥。
◎楊全富 文/圖
我出生在四川西南部的一個小山村里,在我三四歲的時候,由于家里人口多,父母只得將我送往家鄉(xiāng)的山頂,讓外公和舅舅幫著帶我。當我第一次來到外公家時,正是小麥收割的季節(jié)。
那天晚上,舅舅準備了一大桌飯菜等待著我。從老家到外公家需要走上十幾里的山路。雖然此時的我疲憊不堪,但是,當看到面前豐盛的晚餐時,我早已忘記了疲勞,準備大快朵頤。就在這時候,外公端著茶盤出現(xiàn)在飯桌旁。茶盤里放置著十幾個略帶黑色的饅頭,一陣奇香從饅頭中揮發(fā)出來,是那樣的濃烈,完全將滿桌的菜肴香味壓了下去。我問外公,這是什么味道?外公指著饅頭告訴我,這是用家鄉(xiāng)的小麥粉制作而成的。外公繼續(xù)告訴我,這種面粉是用山間的石磨碾磨而成,在磨面的時候,只磨一次,其麩皮不用去除,因此,它還有一個“連麩面”的名稱。
看著眼前略顯黑色的饅頭,那模樣無法勾起我的食欲,可是它所散發(fā)的香味卻讓我欲罷不能。于是,我拿起一塊饅頭,輕輕地掰下一塊,丟入口中。饅頭軟糯香甜,吞下去,口中還留有余香,讓人沉醉。從那時候起,“連麩面”饅頭的味道就深深的烙印在我的記憶深處。
外公家就在橫斷山脈腹地的一座小山村里,平均海拔在3000米左右。初到外公家的日子里,我首先要適應這里的生活,還要適應這里的環(huán)境。這里有高大的白樺,有橫亙在山腰的草坪,有潺潺的溪流,有成群的牛羊……每一處都是那樣的新奇,就像是一個嶄新的世界。白天里,我就和村寨里的小伙伴們趕著牛羊來到草坪里放牧,牛羊就像是珍珠似的散落在草坪里。我們則背著小背簍走進森林里撿蘑菇、拾柴火、追野兔,臨近中午,我們滿載而歸。在草坪旁,有泉眼往外冒著泉水,我們在草坪中央徒手挖了一個長約四五米,寬約一兩米的水塘,將水灌滿后,便赤條條的跳進水中,在水里游玩……我們就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在這里逍遙快活的度過每一個日子。
緊挨著草坪,是寨子里人們賴以生存的梯田。由于這里海拔較高的緣故,因此,只出產一些適應在高原生長的胡豆、豌豆和青稞等農作物。有時候,趁我們在水中嬉戲打鬧的時候,那些牛羊偷偷地跳進莊稼地里。遠處傳來“伊拉哇啦”的叫喊聲,我們連忙從水中爬出來,迅速地穿上衣物,向著莊稼地跑去。在田地旁,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阿婆揮舞著雙手,一邊驅趕著地里的牛羊,一邊向我們大喊大叫。只是,這位阿婆由于天生不會說話,只會發(fā)出“伊拉哇啦”的聲響。為此,我們是不怕她的,占據(jù)有利的地勢,學著她的樣子。老人非常的氣憤,邁動著不甚靈活的腳步向我們走來。然而由于年老體衰,在我們這一群行動敏捷的小孩面前,只好作罷。每每此時,我們用藏語一起喊道“啞巴啞巴,能耐我何”。如今回想起來,確實不該,只是作為小孩,也只能自嘲小孩無罪了。
外公和舅舅在田地里耕種的時候,我就在田坎旁玩耍??墒堑搅苏埲瞬シN小麥的時候,我就來了興致,在田地里幫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用鋤頭將那些大一點的土疙瘩擊碎,用雙手撿拾地里的石塊……等到田地里長出幼苗的時候,我手握一種用牛琵琶骨作成的響器,在田地邊轉悠。看到有鳥雀飛臨時,迅速搖動手中的響器,發(fā)出聲響驅趕鳥雀,防止它們啄食幼苗。等到小麥即將成熟的時候,田地里散發(fā)出小麥特有的香氣。這時候,那些鳥雀也許由于受麥香的誘惑,對我手中的響器也不再理會,如烏云般成群結隊的飛到麥地里。這時候,我只好將響器丟棄在一旁,掏出懷中的彈弓,就像是一名精明的獵手,瞄準田地里的小鳥。擊打的次數(shù)多了,也有了一定的準頭,運氣好的時候,會收獲一兩只山雀。這時候,外公將我的戰(zhàn)利品剝皮去毛后,撒上一點鹽,放在火炭上炙烤,不一會兒,肉香撲鼻。雖然只有那么一小口,然而那種味道也深入我的骨髓里。
因為有彈弓的護衛(wèi),那些鳥雀不再飛來,那些小麥才得以到成熟期。小麥成熟后,麥地里的香味更加的濃郁,沉甸甸的麥穗低垂著腦袋,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fā)出一種近乎于面包的香味,這是我一年中最快樂的日子。我扯下一根麥稈,用指甲在麥稈上劃一條小口子,將麥稈的一頭塞入口中,鼓足勁兒向著麥稈吹去。強勁的氣流通過麥稈上狹窄的口子向外逸出,發(fā)出悅耳的“嘟嘟嘟”聲響。于是,田野里,到處都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嘟嘟嘟”聲,就像是具有某種意義的暗號聲,不一會兒,伙伴們每人便手握著這種樂器走到了一起。一起吹起來,仿佛是一支樂隊,用不同的聲響將鄉(xiāng)村的激情點燃。這是我童年里最熟悉的聲音,讓我倍感親切,又無限懷戀。
每年小麥豐收時,外公就會變著花樣的為我做好吃的。小麥面塊、小麥鍋盔、小麥鍋貼……其中,小麥鍋盔是我的最愛。鍋盔必須用火塘里高溫的灰燼制作才更加的可口,首先,在火塘里燒上一大堆火,待火塘里的灰燼有了溫度后,將揉捏好的鍋盔放入灰燼里。在灰燼的炙烤下,只需要燒上十幾分鐘就熟透了。鍋盔從灰燼中取出后,外公拿著菜刀,將鍋盔的一面硬殼取掉,在里面放上幾片酥油,然后再將殼合上。不一會兒,酥油在熱力的作用下迅速的融化,滲透到鍋盔芯中。當你把這一層殼再次打開時,一股香氣撲鼻而來,這香氣中就多了酥油的芳香味,熱騰騰的直往鼻孔里鉆。有時候,用小麥制作的食物吃膩時,外公會給我包上臘肉包子,又讓我重新點燃對小麥面食的喜愛。
我在外公家一住就是三年整。到我七歲時,父母親才把我接回家中,讓我與村里的同齡人一起到村辦小學念書。從那以后,外公和那一臺臺小麥地就與我有了一定的距離。我也只能在寒暑假時,背上小背簍到外公家小住幾日,重拾記憶,走一走那些去往草坪的路,看一看那幾臺小麥地。可惜的是,那一處泉眼早已干涸,啞巴阿婆也早已撒手人寰,我再也聽不見她“伊拉哇啦”的叫喊聲,再也不能與她拌嘴。不過,那一臺臺小麥地里,小麥長勢依然喜人,那由麥稈發(fā)出的“嘟嘟嘟”聲還在田野里回響。
這鄉(xiāng)愁啊,縈繞在我的心頭,將陪伴著我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