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1月01日
◎黃孝紀(jì)
這是一個奇怪又莊嚴(yán)的地方。
村前的石板路和與之相伴而行的水圳,依傍著屋墻,走到這個地方,突然向外拐了一道平緩的大圓弧。之后,才又繼續(xù)拉直,順著一大溜屋墻邊往前走了。這圓弧所在的位置,留下一塊寬大的缺口,宛如青磚黑瓦的村莊磕掉了兩顆黃板門牙,朝向東南方向視野最為深遠(yuǎn)的田疇和天際起伏如筆架的山巒。
這地方叫做朝門口。那時讓我小腦袋不解的是,這里并沒有門,也沒有房屋,只是一塊空空蕩蕩的坪地。不過這坪地倒是有點特別:村前的石板路從這里分了岔,撇過坪地,再拐一個直彎,進(jìn)入了村里的巷子;這一段圓弧形的水圳上面也蓋了青石板,將村前石板路與坪地連為一個整體。這穿坪而過的石板路兩側(cè),長了幾棵大柏樹和大苦楝樹。更讓人琢磨不透的是,這段石板路每隔不遠(yuǎn)便有一道青石門檻,仄而長,比拳頭略高,兩端是臉盆大的圓石墩。這些石墩和門檻,如此密集和光滑,是我此生所僅見。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我都沒有搞明白,這地方為何是這般模樣。
每天從早到晚,這里都聚集一些得了空閑的人,老人,青壯年,孩子。孩子自然是追逐玩耍。成年男子則攏著手站立的多,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題,比如哪個地方雷劈死了一個不孝的媳婦,哪里的大柳樹已經(jīng)成了精怪,哪個村莊風(fēng)水好出了個大官,哪個人昨晚走夜路看到鬼火了……吃飯的時候,這些人三三兩兩地散去。也有住在附近的,端了一碗飯來,邊吃邊搭上一腔兩腔。若是夏秋晴朗的日子,這樹底下的石墩上,肯定都坐了大人和孩子。
朝門口還立有幾個大小不一的青石方墩,常被人移來移去,村人叫器子,最重的說是有三百斤,是用來練臂力的。器子兩個寬面上端,對稱鑿有一方小斜孔,里面緊嵌著一拳寬的小木棒。提器子時,雙手抓握木棒,兩臂和前胸貼著石面,蹲著馬步,身子略微后仰,猛然爆發(fā)用力,將器子提離地面,甚至走上幾步。年輕氣盛的男子,聚在這里,總會經(jīng)不住激將,提器子,比試力氣誰大誰小。
特殊的日子,這里氣氛凝重,充滿了儀式感,立馬顯現(xiàn)出它的莊嚴(yán)來。
迎娶新媳婦,一列喜慶的隊伍,抬著嫁妝,挑著箱籮,遠(yuǎn)遠(yuǎn)地尚在村外,朝門口就已經(jīng)聚集了接客的禮生和看新娘子的村人。隊伍到了朝門口,禮生熱情迎接,鞭炮開道,引導(dǎo)著邁過一道道門檻,進(jìn)入村巷。看新娘子的村人,也蜂擁著相隨,個個笑逐顏開。進(jìn)了朝門,等于宣告這個來自外村的新人,從此是這個村莊的正式一員。
有女兒出嫁,送親的隊伍,也是由禮生帶著,從朝門口出村,送上通往外村的石板路。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個外房族的大姐姐出嫁,一路哭著離開家門,眾多的婦女姐妹在巷子里相隨相勸,淚眼婆娑,難舍難分。我那時看著她們,很是不解。
村里有老人去世,出殯之日,必須在選定的時辰,由八大金剛肩抬著靈柩,在禮生的導(dǎo)引下,從自家的廳屋起靈,抬往朝門口停柩。一路上,村巷里鞭炮聲,喇叭聲,鈸鼓聲,硝銃聲,哭喊聲,不絕于耳,其情悲痛。吃過早喪飯后,全村老幼,不約而同在朝門口聚集,看著送葬的隊伍,從這里啟程,緩緩地走出村外,走向遠(yuǎn)山。很多非親非故的婦人,也禁不住涕淚長流,扯著衣角拭抹。
不過,在童年,我感覺最有趣的是正月里,外村來了耍獅子的人,進(jìn)朝門口唱段。在我們這里,耍獅子分為兩種:單獅子和神獅子。打單獅子三五人即可,以表演刀棍拳術(shù)為主。耍神獅子,規(guī)模大,不但有刀棍拳術(shù),還要唱段子,表演十月懷胎等傳統(tǒng)節(jié)目,村人更重視,更愛看。神獅子進(jìn)朝門口是吉祥之兆,儀式非常隆重,村人云集。事先,村里的禮生們會放一通鞭炮,熱情迎接他們。但不會輕易讓他們跨過那一道道淺淺的石門檻。獅子頭每跨一道門檻,領(lǐng)頭的唱段人須扯著大嗓子不停地唱段。段子都是些吉祥的詩句,四句七言為一段,男女老幼耳熟能詳。每唱一句,喇叭鈸鼓銅鑼齊奏,熱鬧非凡。我至今仍然記得,曾有這樣的段子:
一進(jìn)門來二進(jìn)廳,
魯班師傅造得真。
左邊造個左丞相,
右邊造個宰相堂。
……
我是在成年之后,才聽母親說起,這朝門以前十分精美,雕龍畫鳳,周邊的村莊少有?!捌扑呐f”的時候,說這朝門是封建迷信,被村人一股腦全砸毀了,只剩下這些殘損的青石門檻和柱墩子。
大約十多年前,村里提議重修朝門。此時,那些柏樹和苦楝,也早已砍掉了。落成的那天,全村在宗祠舉行盛大酒會。我們這些長年在外工作的游子們,都應(yīng)邀回到村里。還在村外,就有熱情的禮生放著長鞭炮相迎引路。我跟隨著禮生和鞭炮,在眾多鄉(xiāng)親的笑臉和目光里,慎重其事地走進(jìn)朝門口,跨過那一道道熟悉的淺淺的青石門檻,走過龍鳳呈祥的新朝門,進(jìn)入村莊。
那一刻,我的眼中有淚水涌動,我感到了神圣的莊嚴(y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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