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12月26日
◎嘎子
我只笑笑,沒敢說出我心中的話,我真的又驚又怕。
正是眼前的這個大石臺,前幾天苗二還引我在這里釣了一大串無鱗魚,煮了一大鍋吃得我們好幾天嘴里都冒出鮮味。這里卻是水葬的地方,石臺下黑森森的回水,像一大鍋正在熬煮的湯。我不敢往下想了,我的胃已開始抽搐起來了。
洛熱的尸體側(cè)放在石臺上,執(zhí)行水葬的是一個黑瘦的老人,他光裸著上身,粗糙的皮緊繃著渾身樹疙瘩似的骨頭,雪白的頭發(fā)長長地披在肩上,風(fēng)一吹輕煙似的飄動起來。他抬頭望著漸漸晴起來的天邊,臉頰肅穆得像塊年代久遠的巖石。他像是在等待什么東西的來臨。他的身邊一字排開好幾把刀,都磨得鋒快。
達瓦拉姆說:“他在等待太陽從山口升起?!?/span>
所有的人都找地方坐了下來,阿嘎與三個我不認(rèn)識的喇嘛,披上了久已不穿的黃里紅外的袈裟,盤腿坐在石臺下,誦讀長條經(jīng)書。河水的喧嘩聲應(yīng)答著誦經(jīng)聲,那聲音像極了一首哀傷的安魂曲。
灰藍的天空瞬間鮮亮起來,雨霧在草葉間飄散,藍色的桑煙長長地向在空伸去,晃來蕩去,那是通向天界的云梯。我似乎看見,洛熱正攀爬上天梯,朝一片朦朧的深空用力攀去。
是時候了,阿嘎從懷里摸出一支白海螺,用衣袖擦拭一下吹口氣,鼓足腮幫對著螺孔使勁一吹。
嘟嗚——
太陽就像一把猛然撐開的金傘,嘩啦一聲滿世界都籠罩在金光之中了?;厮幱辛唆~兒撲騰的聲音,那些饞嘴的家伙早就等不及了。
達瓦拉姆拉著我的手,說:“我們走吧。我不敢看?!蔽艺f只看一眼就走。她說什么都不讓我看,硬把我拉走了。
她的臉有些發(fā)白,看著還有些心欠欠的我,說:“這是我們藏族的風(fēng)俗,你以為很殘忍吧?我們不這樣看,漢族人有漢族人的風(fēng)俗,我們有我們的風(fēng)俗。我們覺得漢族人死后埋在土里才殘忍呢!人都死了,還讓他們吃泥巴,那是詛咒人家永世不得超生。我們只有生了惡病,或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的人,死后才埋土里。”
我說:“人死后,還把人家一刀一刀地切,真讓人看不下去。”
她說:“你不懂。人死后是不能讓他靈魂留戀尸身的。切割了,施舍了,他才放放心心地進天界,或去轉(zhuǎn)世為人。這是我們都相信的。”
我說:“這是迷信。我不相信迷信?!?/span>
她有些不服氣,又怕與我爭,一字一頓地說:“這是風(fēng)俗,懂不懂?”
我問:“你死后,也敢這樣?”
她說:“有什么不敢。死都死了,啥也不知道?!?/span>
我沒去看整個切割、施舍的過程。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送葬的人都埋著頭,沒去看那血淋淋的場面。我聽見達曲河大回水中浪花飛濺的聲音,那是魚群的節(jié)日。
我想起了前幾天吃下的那些細(xì)嫩的魚,胃里一陣翻滾,一股酸水涌了出來,沖得我眼內(nèi)滾燙。我忍不住埋在旁邊的泥坑中拼命地嘔吐起來,大股大股的綠色湯水嘔了出來。我翻著眼睛,都快憋氣了。達瓦拉姆撫著我的背,一個勁地問:“怎么了?怎么了?”我喘著氣,肚里已經(jīng)空蕩蕩的了,可心里還在翻騰。
我沒告訴她,前幾天在這里釣過魚吃。
殘陽在落山的那一刻,伸出了狼的利爪,抓破了天空青嫩的肌膚。濃稠的血凝成紅色的塊,在空中與山頭隨意涂抹。土地顏色深暗起來,村寨裹上了濃濃的炊煙。那一刻,明亮的地方特別刺眼,只聽見大聲的吆喝和畜群奔跑的蹄聲,看不清歸牧的牛羊與牧人。我讀過一些法國印象派畫家的作品,覺得這是一幅天然的莫奈風(fēng)格的油畫。
這是安葬了支書洛熱之后的一個黃昏,收工的我正蹲在門邊的小水溝里洗鋤頭上的泥塊。在菜園里松了一天的土風(fēng)已累得什么話也不想說了。我進屋,摸摸灶,冰冷的。苗二沒回來,一天都沒見他的人影了。甲嘎去生康公社串門去了,那里的知青點里全是他過去的同學(xué)。我什么也懶得做,倒在床上就想睡。
苗二便在此時闖進門來,找著碗冷茶就灌,喘口氣便破口大罵:“狗屎不如的雜種,誰怕了你!”他臉是青色的,連胡子尖上都充滿了怨恨。
我說:“誰惹了你?”
他沒回答,也沒看我一眼,仰躺在床上,瞇上了眼睛。
我解釋說:“我今天給菜園松土,累得腳都伸不直了,沒想到熬茶?!?/span>
他說:“我不想喝。我能喝下東西,卻喝不下這口怨氣!”
我說:“誰給你怨氣了?”
他苦笑了一聲,又拍著自己的頭,說:“你沒有,誰也沒有。是我,我瘦弱,我沒力氣,我不是男子漢!”他看著我,眼眶內(nèi)涌滿了血,在燈光下很嚇人。
我去灶前加了些廢報紙,把柴塊生燃,鍋里倒?jié)M了水,抓了一把茶葉扔進去。我坐在灶口,看著里面跳動的火苗。我不知道誰惹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勸他。
茶開了,我端了一碗給他。我自己的碗中添了糌粑,倒上加了鹽的茶,攪了攪便喝起來。我才覺得餓極了,真想連碗也嚼了咽下去。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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