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他抬頭望去，雪地上紅光一閃，一頭雄壯的公鹿站在他的面前，兩眼恨著它，像要噴出火來。他不自然地笑了一聲，放下意西康珠的尸身。公鹿重重地砸著前蹄，兇狠地噴著鼻息，要他讓開。

他讓在一旁，公鹿又砸了下前蹄，要他站遠(yuǎn)點(diǎn)。他退后了幾步，看見公鹿在意西康珠冰冷的臉上噴吐著熱烘烘的鼻息，舔著她蒼老的臉頰和篷亂的頭發(fā)，然后傷心欲絕地朝天呦呦長嘯。

他回頭朝山下跑去，到了牧場，便把這件奇事向所有的人說了。人們都來到了山里，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見那頭公鹿靜靜地守候在她的身邊，一動不動。整整兩天過去了，人早已受不了寒冷走光了，那頭鹿才絕望起來，在雪地上跑來跑去，沉重的硬蹄在雪地砸起一片雪霧。最后，它靜靜地舔著她的臉，呦長地鳴叫一聲，紅光一閃，跑進(jìn)了密林。

人們才抬起意西康珠的尸身，朝山下走去。

昨天還是人人躲避的滿身晦氣的活鬼，今天就成了人人尊敬的圣者。那是草地許多人親眼看見的呀，也是意西康珠虔誠拜佛的善果。他們要像給圣者送葬一樣，把意西康珠送上天葬場。

那天，雪突然停了，天晴得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陰天，藍(lán)色的太陽點(diǎn)燃了雪地上的一切，騰起了藍(lán)焰焰的火苗。牛羊自由自在地朝雪地撒去，融化的雪下埋有干枯的毛草。狗四處奔跑，有些興奮。人們分食了用牛肉、糌粑和人參果熬的土巴（稀粥），扛著用酥油一遍遍擦洗過的意西康珠的尸身，朝飄散著灰色桑煙的天葬場走去。

在唱悲傷的送葬歌的人群中，就有那四個新劃的富牧，前幾天他們還站在斗爭會的人群前，接受唾沫和辱罵的洗禮，此時，卻同貧下中牧們手挽著手，兄弟般的朝天葬場走去。

工作組長把煙頭狠狠摔在雪地，對我說：“看來階級斗爭真得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呀！”

傷心的月亮

夏日的太陽是透明的。

青稞苗剛剛出土，青嫩青嫩的，讓人想象成大地那層透明皮膚下的血液。在風(fēng)中，暖洋洋的陽光似乎會動，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到東邊。土壤那層薄皮下的綠色，也激動地涌動起來。

這個季節(jié)，早晨或傍晚，走在青稞地邊那細(xì)細(xì)長長的小道上，是最愉快的。清爽的風(fēng)中有嫩苗的甜味，路邊的草叢中還不時跑出一兩只偷吃的野兔子，銜著根土壤中冒出頭不久的白蘑菇。草地上開滿了一種黃色的小花，像袖珍的向陽花一樣，一片一片地在陽光下舒展花瓣。我同達(dá)瓦拉姆去草灘那邊的一個小河溝里背水時，她都愛摘一大束花，回到家中插在漱口盅中，倒點(diǎn)水，養(yǎng)在里面。我們背水的那條小河溝，是從山頂上的一個月牙形的海子里流下的，水清得像玻璃，溝底的水草細(xì)沙和游來游去的小魚都看得一清二楚。達(dá)瓦拉姆不準(zhǔn)我捉小魚，她說魚招惹我什么了，我何必要去欺負(fù)它們呢？我說我只想捉幾只養(yǎng)在瓶子中看著玩，就像她摘花回去插在漱口盅里一樣。她說，那不一樣。她說，我傷害了小魚，她就永遠(yuǎn)也不理睬我了。

那時，我已感覺到自己同達(dá)瓦拉姆玩上了那種叫著愛情的游戲。我那時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我把愛情叫著游戲，將來的事還太遙遠(yuǎn)。我的心思不是扎根這里，我想讀大學(xué)，懷念早晨新鮮的太陽灑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我與同學(xué)們穿著短褲，足蹬回力運(yùn)動鞋，在老師的口若懸河哨聲中把操場踏得咚咚響的日子。達(dá)瓦拉姆卻很認(rèn)真，她說將來同我結(jié)婚后，要在這里靠近河溝與草灘的地方，蓋頂漂亮的房子。兩層樓，底樓有我們的牛羊，還要喂幾頭肥肥胖胖的豬。樓上是我們的臥室，柱子上要雕滿了花，墻上要掛滿我畫的畫。我與她要有一大群兒女，我們看著他們在草灘上活蹦亂跳，然后悄悄地老去。

她問我：“想不想這樣過日子？”

我說：“那樣的話，我還不如做只鳥，遠(yuǎn)遠(yuǎn)地飛，想回來了，又悄悄的飛回來?！?/span>

她就滿臉的不高興，說我讀不懂她的心思。我便笑，說我讀得懂，卻不想讀，因?yàn)槲抑皇莻€初中畢業(yè)生。我讀了大學(xué)再來讀，就什么都能讀懂了。她就說我傷了她的心，就幾天都不理我，讓我孤零零的失了魂兒似的滿寨子亂竄。

那時，我已從阿嘎家搬出來了，搬到了苗二那里。我與苗二、甲嘎去搬我的東西時，阿嘎早把我的東西捆成了包，好像他知道我要搬走似的。他給我與苗二、甲嘎倒了碗熱茶，又在每人碗中扔了塊酥油，然后縮進(jìn)陰暗處。我們一聲不吭地慢慢喝茶，添了糌粑面同融化了的酥油一起揉捏，再一塊一塊地扔進(jìn)嘴里。他看著我們香甜地吃完后，臉上的皺紋才高興地舒展開來，看著我們說：“飽了？”我拍拍圓滾滾的肚皮，揉揉脖子，說：“看看，已脹到脖子上了?！彼鸥赂碌匦α耍f：“你以后常來看我？”我擁抱了他，說：“我會的，你是我的哥哥嘛?！蔽冶亲右凰幔蹆?nèi)涌滿了淚水。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