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10月31日
◎嘎子
唿啦啦——林中像卷起一陣狂風。
意西康珠也發(fā)現(xiàn)了狼狽不堪的我,臉上又是一片陰沉。她沉默地拾起地上的皮袋子,捆好塞進自己的懷里,埋著頭往回走。她沒理睬我,好像世間并不存在我這個人。
我懊悔極了,跪在了地上。
后來,我把林中發(fā)生的事告訴了牧民們,他們也嘖嘖稱奇??墒牵诮⑸a(chǎn)隊時,他們卻死活不愿她加入集體。我沒法,只有把她的事寫成報告,交給工作組的領導。我就跟著工作組去了另一個牧民定居點,我們將在那里建立另一個牧業(yè)生產(chǎn)隊……
苗二說,他現(xiàn)在常常從夢中驚醒,眼前晃著那頂沒有門簾的帳篷。那一聲雄壯的呦呦鹿鳴從遠處傳來,他就再也別想睡著覺了。
我說,我很想去看看草原,一定美極了。苗二一臉的不屑,說草原有什么看頭,不過是雪山的影子。不管太陽落山還是出山,影子落在地上就是草原。什么“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是詩人胡吹的,草原上草像雜毛,還東一塊西一塊裸著黃土,像生了癩斑的牛皮。
我心里悄悄說,我不信他的話。那時,我堅定地信仰唯物主義,他講的是神話,我耳朵聽出的卻是吹破了的牛皮。
甲嘎也有故事
甲嘎不愛說話,一說話他那張圓胖的娃娃臉就憋得通紅,滿頭漂亮的卷發(fā)都緊張得抖動。他說他要說故事,那故事肯定干凈得沒有任何想象力,卻真實得似乎一抓就可以捏在手中。他說他的故事可能不太好聽,卻是巖上敲下的石頭,雪地上捏成的雪團,是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牛皮。
甲嘎他們建立起牧業(yè)生產(chǎn)隊后,給隊里的牧民劃成分。那時,縣里為整社專門定了劃成分的標準:家中有200條牛皮口袋、100張牛皮、3頂以上帳篷的,就可以定為富牧,是剝削階級,要被專政的對象。
那時,牧民大多很窮,每戶牲畜都不多,只有統(tǒng)計家中的牛皮口袋了。甲嘎說,牧民多爾吉瑪,看起來真窮,死了老婆卻留下了一大堆娃娃,有兩頂帳篷盡是破洞。他的兒女們連褲子都沒有,不管多冷的天,都是光著屁股跑進跑出。家中放養(yǎng)著幾十只瘦骨棱棱的牛羊,是那種讓人見著就傷心的人家。可他家中竟有300多條牛皮口袋,幾乎全是空的沒裝任何東西的。皮口袋堆在屋角已很多年了,散發(fā)出讓人嘔心的霉臭味。他說,那些口袋是他父親在世時,有個做生意的朋友寄放在他那里的,50年過去了,他父親早已升天了,那位朋友還沒來取。他想一直等下去,那位朋友的后人總有一天要來取,他多爾吉瑪可是講信用的人。
工作組的人不這么看,這么多年了,那些牛皮口袋就該屬于多爾瑪一家了。在這里好不容易查到了這么多牛皮口袋,工作組長一激動,就毫不客氣地把多爾瑪劃為富牧。
有個叫格絨格西的胖大個子不服,他不相信多爾瑪比他還富。他把工作組的人拖到他的帳篷內(nèi),把所有財產(chǎn)全亮了出來:金制燈盞、鍍金菩薩、大串大串的珠寶、緞面皮袍鑲著漂亮的豹皮邊。他把一顆碩大的貓眼石拿給工作組長看,說這顆石可買下達通壩所有的牛羊。他很不服氣地說:“多爾瑪這窮死的懶鬼還是富牧,我格絨格西就該當國王了。”工作組長笑著,把寶珠還給他,說:“我們要按政策辦事。你家中只有100條牛皮口袋,給你劃個中牧就行了?!?/span>
格絨格西氣得滿臉通紅,扯著胸襟說:“你說我比多爾瑪還窮?我怎么在達通壩草原見人?!?/span>
那夜里,工作組招集生產(chǎn)隊的全體牧民開第一次斗爭會。當荷槍實彈的民兵把多爾瑪萎萎縮縮的身子連拖帶拽地拉上前臺時,格絨格西才松了口氣,他彈了下舌頭,悄聲對甲嘎說:“這個樣子就是富牧呀?馱匹金山來送我,都不愿當?!?/span>
甲嘎說:“一看見多爾瑪那群拖著鼻涕,光著腳丫,端著不知舔了好多遍的糌粑碗的孩子們,心里就堵氣。我對工作組長說,這樣劃成分怕有錯吧。工作組說,按政策辦事哪能有錯?”
窮人多爾瑪只好低頭做他們的專政對象了。
苗二一直不說話,煙頭已燒著手指頭了,還不愿捏滅,又吸了一口,把煙灰彈進火爐里。他眼睛有些紅,是想落淚的前奏。他說:“我們那邊的人要富裕些,500只牛皮袋的人家有4戶,***,工作組的人筆一揮,二十多戶的牧業(yè)生產(chǎn)隊從此就有了4戶專政的敵人了。我不想講這些,我只想講講意西康珠的死?!?/span>
那天,雪下得很厚,牛羊在雪地刨了半天,也沒刨出一根毛草。雪再這樣不停地下,一場災難就要降臨草原了。
那天,意西康珠仍然早早地就去磕拜神山,她在磕第一百六十個等身長頭時,伏在雪地不動了。一個翻山過來的馱腳娃發(fā)現(xiàn)時,她已斷氣多時了。馱腳娃扶起她,準備把她馱下山去。在猛烈的寒風中,他聽見了呦呦的長嘯聲。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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