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7月20日
◎張金剛
“樹上停著一只什么鳥?它在唱著什么歌?”
我時常坐在庭院、公園、樹林里,抬頭望著周遭的樹木,側(cè)耳傾聽動人的鳥鳴,發(fā)呆、陶醉,如此暗問。有時,是設(shè)問,聞其聲,觀其形,已知是“老相識”。有時,果真疑問,或只識其聲,不識真容;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但,大抵皆可撩動心弦,一時沉浸。
那是燕子的報春之歌。每年春天,母親都巴望著檐下的燕巢里,早日探出兩個黑色的小腦袋瓜兒,扯著嗓子對唱;很快,添丁,轉(zhuǎn)為合唱?!皣\嘰喳喳”,這歌聲,在屋檐、春枝、大地間飄忽,滿是春歸、新生的歡悅。“燕子銜泥掠柳陰”。我最愛看燕子在泛綠的柳梢頭蕩悠,穿梭,飛舞;不時亮亮嗓,又忽地拖著“尾音兒”,展開剪刀尾,輕盈地滑向一片嫩綠的田野。我也跟著輕盈起來,春衫薄,心飛揚,爺青回,跑跳著欣迎鳥語花香又一春。
那是布谷的勸耕之歌?!皷|風(fēng)吹綠草,布谷勸春耕?!辈脊萨B,真沒見過,只那熟悉的“布谷,布谷”似聲聲號令,從林間發(fā)出,催著鄉(xiāng)親們俯身田地,忙碌一年的希望,養(yǎng)活一代又一代。父親聽這歌六十余載,已成習(xí)慣,雖腿腳不利落,卻仍揀稍近的地塊,力所能及地種些玉米、紅薯、花生、蔬菜。種與收時,都會說:“布谷一叫,就下種。只要種下,就有收獲,就餓不著人!”以至于我這不懂農(nóng)事之人,也能聞“布谷”而動,幫父耕種,滿足他的心愿,更滿足我懷鄉(xiāng)的腸胃。
那是喜鵲的歡喜之歌?!跋铲o喳喳叫,好事就來到?!庇鲇邢铲o登枝鬧,母親總會喜上眉梢笑,“是有客來?”“是我兒考個一百分?”“是我兒要回家?”繼而樂呵一天或幾天。全應(yīng)驗不可能,但凡有好事,特別是我回家那一刻,母親總會眉開眼笑:“我說樹上喜鵲老是叫呢!”外出散步,我也盼著聽到喜鵲在枝頭歡叫,且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就是獨為我而叫,然后心生歡喜,歡喜地在工作、生活中邂逅或?qū)ふ?、?chuàng)造歡喜之事,去應(yīng)驗喜鵲的“喳喳叫”。
那是烏鴉的悲愴之歌?!巴?,哇,哇”,一聲比一聲揪心。不知是否巧合,最愛我的姥姥去世、出殯當(dāng)天,都從屋后林間傳來了這“黑色”的叫聲,再與滿眼的白呼應(yīng)著,讓我算是徹底怕了這單調(diào)、悲凄、哭喪、瘆人的哀鳴。如若避之不及聽到,便想方設(shè)法極力排解因烏鴉叫聲引起的壓抑不適,謹(jǐn)小慎微地面對一切。最終,倒也沒因此遭遇什么不快、不祥、不測,然后長吁一聲,打心底笑自己“迂”。不過,細(xì)細(xì)想來,凡事三思而行,總不會壞事。
那是麻雀的樂居之歌。不管環(huán)境多惡劣、人眼多冷涼,麻雀極強的適應(yīng)力總能讓它們在城鄉(xiāng)扎根,呼朋引伴地在枝頭歡快而歌。那歌聲密集吵嚷、短促高頻、連聲不絕,稍遇驚擾,忽地騰起一團(tuán)“灰霧”,從這樹飄至那樹,繼續(xù)歌唱。小區(qū)樓下一棵杏樹上,常棲有一群“喳喳喳喳”的麻雀,足有上百只,吵得進(jìn)進(jìn)出出的居民心煩。我倒樂意聽,無論清晨黃昏、酷暑嚴(yán)寒、葉繁枝疏,那群麻雀常在,唱著樂居的調(diào)子。我想它們也會有餓肚子、被驅(qū)逐的時候,但對生活永遠(yuǎn)不離不棄,永遠(yuǎn)抱團(tuán)歡歌,像極了奔忙打拼的我們。有時,還不如它們。
刷到一段視頻,又聽到了塵封記憶近三十年的鳥叫,并附有這些精靈在樹上唱歌的視頻及名字,著實令我欣喜。那似是大杜鵑、四聲杜鵑、噪鵑、鷹鵑、珠頸斑鳩它們,專門為我唱響的一生不變的戀鄉(xiāng)之歌。想這歌聲太久了!只一聲就要落淚,秒回村里度過的童年。
從小,我就愛仰頭聽樹上鳥的歌唱,并窺視它們優(yōu)雅、閑適的倩影,羨慕它們有雙善飛的翅膀,能飛上枝頭看到更遠(yuǎn)的天地;羨慕它們有副嘹亮的好嗓,能用動聽的歌聲贏得眾人注目。故而,但凡聽到鳥在樹上唱歌,我都要駐足靜聽,竟想要變成一只鳥。
我就學(xué)爬樹,“噌噌”爬上樹梢,攀著樹枝,邊摘果子邊亮一嗓子。結(jié)果,驚飛了旁邊樹上的鳥。是我唱得太難聽?樹下小伙伴捂耳的舉動、鄙夷的神情,似是最好的評判,我只好用美味的蘋果、桃李、桑葚來彌補我對他們的“傷害”。鳥又回到枝頭,樂呵呵望著我們。
論高飛,論唱歌,我是比不過鳥的,但我常爬上山頂老樹的枝頭,體驗望遠(yuǎn)的樂趣。那連綿起伏的群山、銀白如練的溪流、蜿蜒出山的公路、田野勞作的人們,還有遠(yuǎn)遠(yuǎn)的那泓水庫,以及更遠(yuǎn)的世界,皆在視野之下。我騎在樹上,唱著心底歡快、向遠(yuǎn)的歌;從少年到中年,從山里到山外,從農(nóng)村到城市,我一直思念那棵樹,時?!帮w回”樹梢,向遠(yuǎn)而歌。
唱的啥,都不記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如鳥一般,心中有歌,腳下有根。雖乘著歌聲的翅膀不停飛翔,但飛得再遠(yuǎn)、再久,也始終未曾忘記深扎故土之上的大樹,未曾忘記我的來處。哪怕老到羽毛稀疏、脫落,老到飛不動了,也定不會停止歌唱,更愿騎在那棵老樹枝頭,唱完最后一個音符,輕輕地如枯葉飄零,那就算沒白來人間走過這一遭。
我也是在一路且行且歌中,漸漸聽懂了枝頭鳥歌聲里的滋味。也更懂得,這滋味,不正是我、我們?nèi)碎g滋味的一種投射嗎?鳥的鳴叫,其實只是它們生命里應(yīng)有的單純的鳴叫罷了,哪是什么歌?哪有什么喜怒哀樂各種滋味?與其說聽懂了鳥的歌,不如說是聽懂了我們自己。在悅耳婉轉(zhuǎn)、此起彼伏的林間鳥語中,安坐在老院陽光里的父母,以及公園長椅上如父母這般年邁的老人身上,那種令人艷羨的波瀾不驚、不動聲色,更讓我堅信了這一點。
懂得了這一點,我便多了些坦然與淡然。什么燕子、布谷、喜鵲、烏鴉、麻雀,還是其它什么熟悉的、陌生的鳥,它們只管鳴叫,只管歌唱,也斷不會為人間的悲喜而歌。我是我,鳥是鳥;我做我的,鳥唱鳥的。彼此遇見、共處,彼此看見、不擾,便是人間最美好、最詩意的風(fēng)景。若有緣將心投于鳥,與鳥一起在樹上唱歌,那不得不說是一段人鳥相契的佳話了。
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