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

說的是一個小區(qū)里住著兩個70來歲的倔老頭子，互相見了面都沒有一副好臉色。這兩個倔老頭子，一個叫牛強，一個叫龍海，都是當年一同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的戰(zhàn)友。龍海的孫子龍小嚴在醫(yī)院當醫(yī)生，最近交往了一個當教師的女朋友，名叫牛娜，恰好正是牛強的孫女。龍海知道實情后，堅決不同意。龍小嚴弄了個丈二和尚，趕緊問婆婆，婆婆這才講起一段往事來。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牛強和龍海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一個安排在肉聯(lián)廠上班，一個分配到五金公司工作。兩個人之間的“梁子”，始于那個買什么都要憑票的年代。

那年春節(jié)龍海的小姨子結(jié)婚，準備請雙方父母吃頓飯。可是這頓飯沒葷腥不行，而那個年代割肉實行限量，需要憑肉票購買，于是小姨子請姐夫幫忙。龍海急忙去翻箱底，發(fā)現(xiàn)當月的肉票已經(jīng)用了，思來想去，決定去碰運氣。

龍海到了攤位前，和師傅套近乎，賣肉師傅很為難，沒有肉票，他不敢隨便開這個口子，于是建議去找肉聯(lián)廠的廠長簽個條子。廠長是誰呢，恰好就是牛強。龍海一聽是自己戰(zhàn)友，拍著胸口打包票，五分鐘搞定。

龍海信心滿滿找到牛強，介紹了自己的戰(zhàn)友身份和工作單位，滿以為牛強一定會給足面子，不料牛強卻唬著個臉，一字一頓教育他說：“這年頭，為了二兩肉，打著各種旗號和關系來走后門的人太多了，我們都是守紀律講規(guī)矩的軍人，不是隨處打洞蛀空地基的老鼠，如果人人都找我批條子，我們和人人喊打的老鼠有何區(qū)別，所以這樣的條子我不能批！”

龍海不甘心：“牛廠長，我小姨子結(jié)婚有急用，人生一輩子這么大的事總該幫幫忙吧，大不了下個月我把票補交上來不就行了?！?/span>

牛強不茍言笑地搖著頭：“不行就是不行，我給你的建議是，吃不到肉就吃素，想開后門沒門?！?/span>

原本以為五分鐘的事情五十分鐘都沒搞定，龍海被嗆得恨不得一頭鉆進地縫，他也從此記住了牛強那張一本正經(jīng)的臉，簡直是沒有人情味的冷血動物。

這件往事，龍海的孫子龍小嚴在當天晚上就打探清楚了，可他心頭感到很可笑，多小一件事啊，不就是一塊肉，何至于呢。不過轉(zhuǎn)念一想，爺爺之所以如此計較，確實也怪牛娜的爺爺太刻板。于是，當他再一次和牛娜約會時，就半是認真半是玩笑把這件事講了出來。

誰知牛娜一聽，也很糾結(jié)地講出一件事情來。原來那天去了龍小嚴家，見龍爺爺滿臉不高興，牛娜心頭就有些疑惑，回家問起爺爺緣由，牛強便講了另一件讓兩人不高興的事情。

那已經(jīng)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了，改革開放讓人們的餐桌上吃肉已經(jīng)不成難題，肉票取消了，可是在工業(yè)基礎薄弱的當時，一些生活用品還實行限供，比如自行車，買一輛“鳳凰”“永久”，比現(xiàn)在買一輛汽車還難，沒有自行車票是買不到一輛牌子貨的。

恰好那一年，牛強一個老輩子從農(nóng)村找來，希望幫忙買一輛名牌自行車。牛強家里很窮，一直沒有少受老輩子的接濟，現(xiàn)在老輩子的兒子是改革開放后最早畢業(yè)的大學生之一，如果再配一輛那個年代最時髦的“鳳凰”牌自行車，在那個年代絕對稱得上高大上。現(xiàn)在，有恩于自己的老輩子找上門來，牛強拍著胸脯打包票，絕對沒問題，五分鐘搞定。

牛強手上是沒有自行車票的，但當了這么多年廠長，走到哪兒辦事還是容易討到面子。牛強就想憑肉聯(lián)廠廠長這張老臉，去找五金公司經(jīng)理批一張條子。但牛強并不知道，五金公司剛剛換了新經(jīng)理，等牛強找上門一看，坐在經(jīng)理位置的正是龍海。牛強進退不得，只好硬著頭皮講明了來意。

龍海一眼就認出了牛強，聽明來意心頭好笑，沒想到堂堂肉聯(lián)廠廠長也有求人辦事的一天。當即拉下臉說：“批條子之前，請先介紹一下自己。”

牛強明知龍海有意刁難，也只得忍氣吞聲：“我是牛強，肉聯(lián)廠廠長，你的戰(zhàn)友?！?/span>

龍?；Ｖ樥f：“我以為你會介紹點新穎的，沒想到還是用廠長和戰(zhàn)友的身份來套近乎。這年頭，為了一輛自行車，打著各種旗號和關系來走后門的人太多了，我們都是守紀律講規(guī)矩的軍人，不是隨處打洞蛀空地基的老鼠，如果人人都來批條子，我們和人人喊打的老鼠有何區(qū)別，所以這樣的條子我不能批！”

牛強一聽龍海用他當年的話對付他，心頭很憤怒：“我知道現(xiàn)在肉聯(lián)廠廠長不吃香了，吃香的是手中有權的五金公司經(jīng)理。不過好歹我們也扯平了，你的挖苦諷刺我也認了，請看在曾經(jīng)戰(zhàn)友的份上，舉手之勞批一張條子吧?！?/span>

龍海卻一點也不留情面：“不說一張，半張條子也不行。說我報復也好，說我堅持原則也罷，反正開后門的事情堅決沒門?！?/span>

牛強被嗆得灰頭土臉，氣得兩只牛眼圓瞪，臨出門時氣不過，回頭對著龍海發(fā)了一句狠誓：“我狠，你更狠！我發(fā)誓，今后屙尿都不朝你這方向，這輩子再搭理你，我改了跟你姓！”

這話一撂出來，相當于是斷了二人的任何退路。好在之后差不多四十年過去，二人之間既無工作交道也無生活交集。慢慢地兩人都退了休，眼看日子也越來越好，沒想到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兩人不但住進了同一小區(qū)，成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近鄰，更搞笑的是，雙方孫兒孫女竟談起戀愛來。

兩個倔老頭子本來不太看好小輩們這段姻緣，但小輩們愛得如膠似漆，兩個老人的反對成了耳邊風。反倒是龍小嚴和牛娜特別關心兩個爺爺，每到周末的晚飯時，龍小嚴都會帶一份外賣回來，飯盒里裝著龍海特別愛吃的蒜泥白肉。而牛強住的房間，則多了牛娜給他買回的一個自行車模型，看著模型上騎手矯健的身影，牛強仿佛年輕了許多。

不久，龍小嚴和牛娜說通各自父母，瞞著老爺子悄悄準備訂婚儀式。蒙在鼓里的牛強和龍海當然不知道子女們的用心，直到走進餐廳坐到了一張席桌，才知道這是訂婚宴。兩個倔老頭子雖然心里不太痛快，但礙于情面，也不便現(xiàn)場撕破臉，只是沉悶地一言不發(fā)。

這時，雙方父母提議端杯為孩子們祝福。這時龍小嚴才說：“爺爺，這滿桌的宴席看上去豐富，但有一道菜卻是為您專門準備的，那就是蒜泥白肉。用豬前腿肉做出的蒜泥白肉味道雖好，就是做起來麻煩。但為了今天的歡聚，牛娜忙活了大半天，而做這道菜的廚藝，全部是牛爺爺傳授的?！?/span>

龍海有點不相信：“你意思是，除了今天，平時的外賣都是你女朋友專門為我做的？”

牛強在一邊看不過去了，搶過話題說：“我這才明白，你們經(jīng)常嚷著讓我傳授做蒜泥白肉的技術，原來是為了討好你們的爺爺？”

牛娜點點頭又搖搖頭：“爺爺，這不是討好，我們是真心希望你們放下過去。當年龍爺爺沒有割到的肉，我希望用一輩子的好廚藝來孝敬和彌補。而那輛床頭放置的自行車模，其實也代表了龍爺爺?shù)囊环菪囊?，您也別再計較當年了?！?/span>

兩個倔老頭子一聽，互相打量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短暫的沉默后，龍海用筷子拈起一塊蒜泥白肉，十分感慨地說：“其實怪來怪去怪什么呢，只怪以前日子太窮了，什么肉票布票糧票自行車票，只有窮日子買什么都憑票，才在我們兩個老頭子之間生出那么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來?！?/span>

牛強點點頭，長舒一口氣說：“說得是啊，如今都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了，國家已經(jīng)變了個大樣，紅紅火火的日子多好啊，我們都應該放下過去多活幾年，何苦還找陳谷子爛芝麻來討氣慪？”

這時龍海端起杯子敬牛強說：“老戰(zhàn)友，我現(xiàn)在認為你當初的話還是有道理。你那時說吃不到肉就吃素，我就跟自己打了個賭，今后想辦法多吃肉，氣死你！現(xiàn)在看來，你是對的，現(xiàn)在生活太好了，還是要多吃素！”

牛強舉杯回敬道：“老戰(zhàn)友，說到打賭，還是你贏了。我曾經(jīng)發(fā)誓，這輩子再搭理你，我改了跟你姓。這不，我孫女一嫁過去，今后曾孫還真跟你一個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