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7月29日
◎楊獻平
阿壩之地,為青藏高原之東南緣,峰川林立,地勢高亢,平均海拔3500到4000米,岷江流穿境內(nèi),峽谷深邃,歷史幽深。對這片土地的關(guān)注,是我第一次到四川來,去洪澇災(zāi)害嚴重的映秀鎮(zhèn)采訪黑水民兵群體的時候,站在滔滔大水的堤岸上,仰望這一片峰巒疊嶂,“無回馬之地”的奇特地域,首先想起的乾隆年間在此連續(xù)十八年的大小金川戰(zhàn)役,想到了岳鐘琪、傅恒、張廣泗和莎羅奔、阿旺、阿扣等人物,只覺得山川深邃,曲折蜿蜒,是一片“猿猴愁攀援”“牛馬不得行”的險絕之地。
再一年,我第一次進入阿壩,好像是在某個地方,認識了詩人藍曉,按照部隊官兵約定俗成的慣例,我一直稱呼藍曉為嫂子。這是一個尊稱,也是對戰(zhàn)友之愛人的贊美。藍曉是一位詩人。阿壩乃至更高的環(huán)境奇絕、壯美恢弘之地,其本身就是詩。氣候和環(huán)境造化人也塑造人。高海拔地區(qū)從某種程度上是催生詩人的“美境”和“沃土?!蔽易⒁獾剑{曉的詩歌寫作,多數(shù)題材是阿壩的,她狀寫自己生長之地的山川河流,人文勝跡,歷史幽微與現(xiàn)實狀態(tài),都能夠信手拈來,詩句之中始終貫穿著一種優(yōu)雅、親切、樸質(zhì)、溫暖、深沉的情感色調(diào)。
詩歌是一種自我意義上的“提純”,包括現(xiàn)實的,也包括精神和靈魂的。詩人們之所以創(chuàng)作詩歌,是為了把萬物萬事“擦”過內(nèi)心以后的明暗火焰進行收集,抓住它們稍縱即逝的那些“光點?!痹娙怂{曉土生土長于阿壩,她和那片土地的關(guān)系是天然的。因此,在她的詩歌當(dāng)中,處處體現(xiàn)了一個詩人對于一片地域上眾生萬物的關(guān)注與熱愛。如她在《路過當(dāng)雄草原》一詩中所寫,“名字叫央金的小女孩歡快地奔跑/棕黃色的小獵犬在她身后追趕?!北寂艿男∨ⅲ瑹o邊的草地,還有一只獵犬在旁邊跟著,如此的情境,是草原上最常見的,也是一種質(zhì)樸的人和自然的和諧之歌。再如她在《蘆葦海》一詩中所寫,“通體透明的水妖悄無聲息地出行/晨光里,藍的色澤四溢。……由綠到黃再到白的蘆葦/站在季節(jié)的風(fēng)里/輕觸水妖藍的腰身/遠處飛來的鷺鷥、野鴨歡快地歇息?!备咴娜粘oL(fēng)景和自然存在,在藍曉的詩歌里,得到了靈性的呈現(xiàn)。那些情景,說到底是一種天然人倫,它們就在那里,就在不斷地發(fā)生,而詩人則將之有效捕捉,進而用語言和詩歌的方式出現(xiàn)出來,這就是藝術(shù)和藝術(shù)的功要和力量。
超驗主義詩人、散文家愛默生說,“盡管我們走遍全世界去找美,我們也必須隨身帶著美,否則就找不到美?!狈彩悄軌?qū)⒋蟮睾退咧兰{入內(nèi)心,并且給予熱愛、銘記、書寫的人,其本身就是美的。詩人藍曉,在阿壩成長和生活,她沒有像大多數(shù)人,對自身周邊的事物熟視無睹,見怪不怪,而總是能夠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一點極其可貴,也是詩人和作家必備的素質(zhì)之一?!帮L(fēng)躲在歲月的縫隙看見/一棵又一棵樹疼痛著/以最美的姿勢倒在五花海里/連同它們的故事漸次沉底?!保ā兜乖谖寤ê@锏臉洹罚罢麄€下午,我們的目光都跟著麥田一起生長/這個時節(jié),麥田正由綠轉(zhuǎn)黃/陽光站在高處,盡力伸長翅膀/撫慰離我們越來越遠的村莊?!保ā栋屠傻柠溙铩罚?/p>
從這些柔性化的詩歌當(dāng)中,我看到的是一個極其細心的觀察者,一個富有詩歌自覺性的詩人的耐心。藍曉的詩歌,從一定程度上證實了劉勰《文心雕龍》中的“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之正確性。人和萬物,都是自然的一份子,是人和現(xiàn)實諸般情景在某些的特殊時刻的美好“遭逢”,彼此之間的電光石火,剎那光華,乃至動人的根本。艾略特也曾說,“詩之所以有價值,并不在感情的‘偉大’與強烈,不是由于這些成分,而在藝術(shù)作用的強烈,也可以說是結(jié)合時所加壓力的強烈?!?/p>
藍曉的詩歌,總是在委婉之中,以平靜的方式,輕柔、真誠地觸動人心。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絕不是嘶喊,也不是告知,而是“潤物細無聲”,是“無意中的巧奪天工?!痹诎文菢拥纳降刂猩睿旧砭褪窃?,詩歌也必定伴隨詩中人們的心靈,并成為最有力的精神支撐。如藍曉在她的詩中所說,“在高原,我在那些黝黑的身體里/聽見了千年的呼吸和歌謠/它們從遠古的路上走來/和著嘩嘩啦啦、叮叮咚咚的流水聲響/在時光的轉(zhuǎn)折里奔騰、沉淀。”(《尼西黑陶》)“在奔子欄/益西老師的木碗展示廳/櫥窗里那各色各樣的木碗/照亮了我們的眼睛/沉默的木碗/安靜地發(fā)散著樸素的光暈?!?/p>
如此生動的現(xiàn)實生活,在阿壩之外的人看來,有一些近乎神話的意味??稍诟叩厣系娜藗儏s習(xí)以為常。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因為地域、地域文化和生活習(xí)俗,人類和人類之間的差異也是巨大的。在很多時候,我總是能夠回想起在阿壩的壤塘、黑水、汶川和茂縣等地旅行的情景,云朵就在眼前,好像可觸可摸的靈魂;流水從密草之間汩汩流出,在堆滿巨石的河谷形成浩蕩的河流,就連偶然的格?;ǎ哺邼嵉脺喩碚礉M仙氣。在如此美好之地,詩歌自然會成為其中最輕盈也是最豐沛的那一部分。藍曉在《桃坪羌寨》一詩中寫道,“那一塊塊壘砌的石頭像種子/桃坪的故事從布繭的手心開始生長/木門窗立起的家/迎著雜谷腦河的風(fēng)“吱呀”地叫?!痹娙嗽趯ΜF(xiàn)實生活的觀察和詩意化上,以簡約、干練,且具有詩性的詩句,完成了對民族屋居的穿透性書寫,這一點,也是令人喜歡和欽佩的。
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中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也。”詩歌乃至其他文學(xué)作品,更重要的是“自然而然”,發(fā)自肺腑和內(nèi)心的真情真誠。
藍曉的詩歌,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這一點,她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阿壩大地上自然和人文為主要書寫、歌詠對象,兼及她去往他地時候的沿途所見,如《在大慈寺叫上一杯蓋碗茶》《青溪關(guān)古道》《在攀枝花三線建設(shè)博物館》《走在八廓街的夜里》《塔爾寺的酥油花》等作品。此外,她也寫到了當(dāng)下阿壩州內(nèi)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和人物,如《畫唐卡的男孩》《程秀芳印象》《楊家院子》等等,以一個詩人身份,介入到現(xiàn)實的變遷當(dāng)中。從中可以看出,藍曉的詩歌寫作,一方面專注于自己的“母土”及其歷史和現(xiàn)實,另一方面,通過自我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寫出了詩歌與時代的關(guān)系。
詩歌是高度凝結(jié)的“現(xiàn)實”和“想象力”,也是抽象化的“意義”和“情感。”藍曉用這本詩集,為我們帶來她自身攜帶的“阿壩大地”與民族風(fēng)情,也帶來了萬物和眾多人們在高山峽谷之間的生活信息和精神反光。維特根斯坦說,“人有能力構(gòu)造語言,可以用它表達任何意義,而無須想到每一個詞怎樣的指謂和指謂是什么。”也或許,詩歌看起來并不想要告知人們什么,卻是很誘惑地把人們帶入其中。藍曉的詩歌寫作,總是令人想到這一點。我也覺得,她的《聆聽高處》詩集,是對處在阿壩高原、龍門山斷裂帶之中的一方奇崛水土的由衷致敬,也是一個詩人站在高處,俯瞰周遭之后的深情表達和藝術(shù)呈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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