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6月14日
論梅卓長篇小說的美學風格(上)
◎蔣林欣
民族的、地方的歷史具有永恒的文學魅力,歷史敘事是現(xiàn)代涉藏地區(qū)漢語小說的重要題材。青海藏族女作家梅卓的長篇小說《太陽部落》《月亮營地》《神授·魔嶺記》等,均是民族歷史題材。《太陽部落》講述的是伊扎部落、沃賽部落與當?shù)乜h府勢力的恩怨;《月亮營地》主要講述月亮營地、章代部落等與馬家兵團的抗爭;《神授·魔嶺記》講述的則是格薩爾王后裔東查倉部落神授藝人阿旺羅羅的成長史和格薩爾史詩藏民族記憶的傳承。與其他藏族作家一樣,梅卓的歷史敘事并沒有規(guī)避民族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節(jié)點、重要事件、重要場面和重要人物,但明顯不同的是,她在進行宏大的歷史敘事之外,更加注重抒情表達,在歷史敘事的主線中時常綴串地方景觀、民族文化、人物心理、民間歌謠等,用富于詩性特質的語言呈現(xiàn)細節(jié)化的片段,有著顯著的抒情特征。從早期創(chuàng)作到當下實踐,梅卓形成了一以貫之的美學風格,于熱烈奔放之中詩意流淌,可稱為民族歷史敘事文學中的“詩化小說”,這為現(xiàn)代小說進行歷史敘事提供了別樣的路徑。
從田園到香巴拉:詩化的地理景觀
梅卓長篇小說的詩意抒情氣質首先表現(xiàn)為她在進行歷史敘事的同時,不惜筆墨細致勾畫涉藏地區(qū)獨特的地理景觀。對自然山川風物的描寫渲染,對特定地理空間的關注與強調,幾乎出現(xiàn)在小說的每一個章節(jié)中,其中不少章節(jié)直接以地方命名,如“青稞地”“亞塞倉城堡”“酒館”等。天空、太陽、草原、山巒、森林、雪域、河流、湖泊等自然景觀,以及這些地理空間中的人與自然的融合、部落成員的日常生活場景,在民族歷史的宏大場域中開闊舒展,搖曳生姿。
一是作為藏民族豐饒寧靜的田園。在《太陽部落》中,作者以桑丹卓瑪?shù)囊暯敲鑼懥艘猎@個地方的地理景觀,桑丹卓瑪應千戶夫人耶喜的召喚,走向亞塞倉城堡,一路所見的是“一派豐腴而甜美的秋之原野”,亞塞倉城堡 “四周是層層疊疊的白楊,整齊、挺拔,在風中翻動陽光的樹葉發(fā)出神秘而森嚴的低語”,接著寫了城堡的布局,四個大院、高高的角樓、開闊的院子、樓前的花草、門楣上的雕花,等等。傍晚時分,洛桑達吉結束勞作回家,“夕陽棲在山巔,亞浪倉沉浸在桔紅色的夕照之中。幾處炊煙,召喚著各自的家人”,夕陽的余暉剛好灑在西廂房。小說又詳細描寫了平民尕金的院子,依然是一片嫵媚、豐饒的景象,盡管對于洛桑達吉來說這里并非他理想中的家?!对铝翣I地》的開篇,作者并不急于展開故事,而是大手筆地展示“月亮營地”這一地理空間:
艷陽高照。炫目的太陽使大地更加容易進入黑夜。沉浸在黑夜里的山山水水在月亮的清輝中格外寧靜、安詳,這一方自由的集散地因此被稱作月亮營地,人們還以月亮的名字命名了這里的山和水:達日神山和達措神湖。達日神山屹立在北方,山巔終年白雪皚皚,山下的松樹和楊樹已經綠了,雄鷹在群山之間自由地飛翔。達措神湖緊緊依傍在神山東側,湖面已經冰消雪融,碧藍深沉的湖水清波蕩漾,仿佛是鑲嵌在大草原上的一顆碧玉寶珠……春天的氣息從達日神山的南麓開始彌漫。山腳原先光禿的楊樹枝重新發(fā)芽、變綠,松樹則退去白雪素裝,綻露蒼蒼翠色。山下已是一片蓊碧,而山腰的草坡也開始召喚牧人和羊群了。再過一個月,牧人們就得帶著家當、帳篷,趕上羊群轉場,把家庭搬到深山里去,在那里度過整個夏季。
月亮營地這一理想的田園,有太陽普照,有月光沐浴,有神山圣水的滋養(yǎng)與護佑,雄鷹翱翔,草木青蔥,牧人和羊群散落其間,如詩如畫。在《神授·魔嶺記》中,也有對東查倉夏季牧場的細致描寫:“遠遠望去,一座嶙峋巍峨的石山下,大片牧場正呈現(xiàn)出夏天旺盛的生命力,綠油油的牧草綿延到天邊,各種野花點綴其間,吐露著淡淡的芬芳。白色的羊群猶如藍天上投影下來的一團團白云,柔和地飄蕩在青草之間,而黑色的牦牛群則像一座座鋼鐵戰(zhàn)士,守候著青草的家園?!背砷L中的阿旺羅羅一路所見風光旖旎,在史詩的演唱中展現(xiàn)了雪域之邦的山水立體圖。作者打破現(xiàn)實、歷史與神話的界限,讓阿旺羅羅通過神奇的魔戒看到格薩爾王妃阿達拉姆生機勃勃的千年鹿城:“高墻上的鹿角倒影投射下來,陽光下的草地碧綠青翠,鋪排在城堡四周,清風拂來,天地間一派靜謐。放眼望去,成群結隊的白唇鹿游走在城堡之外廣袤的草場上,它們有的悠閑自在地啃食著青草,有的神態(tài)安詳?shù)鼗赝?。遠處,是一群黑色的野牦牛,長可及地的披毛在陽光中熠熠生輝?!鼻曷钩潜磉_著豐富的過往世界,那是一個壯麗時代的富饒的家園圖景。可見,梅卓的這些地理景觀描寫,展現(xiàn)出濃郁的田園牧歌色彩。
二是作為理想精神的桃花源或香巴拉。梅卓在小說中塑造了多處能夠容納人們愛情與自由的伊甸園。比如《太陽部落》中桑丹卓瑪與洛桑達吉的幽會之地,瑪冬瑪河流環(huán)繞,瑪冬瑪湖水碧綠,長長的密林、隱蔽的山洞、綿綿的雨、彎彎的紅月亮……作者用一系列唯美的自然意象進行渲染,顯得情意綿綿。幽會之后,“兩人看到了那一面碧瑩瑩的湖水。瑪冬瑪湖,清粼粼的瑪冬瑪,波光柔柔的瑪冬瑪,情意撩人的瑪冬瑪”。在這里,瑪冬瑪湖和密林中的山洞就是美麗愛情的伊甸園,那是一個傳說中的世界。在《月亮營地》中,月亮營地本身就是一個自由的集散地,營地上的“快樂酒館”是自由的象征,是青年男女聚會之所,斗士格斗之所,也是浪漫愛情的發(fā)生之地,阿·格旺與尼羅、茜達與陌生人(云丹嘉措)之間的相遇相愛都在此發(fā)生?!短柌柯洹分袑π柾厶吝@一地理空間的塑造更具有理想桃花源或香巴拉的色彩?!靶柾厶?,在黃昏到來之際,顯得非常寧靜,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村落,沿山坡而下,每一戶人家的莊廓都結實而美觀,與別的村落有所不同的是,袞哇塘的外圍是一垛圍起整個村落的高墻,就仿佛袞哇塘本身就是一座莊廓,那里面包含著周密和諧的、完整不可分的內在意義。”在外人眼中,袞哇塘是土匪窩,其實那是一個類似梁山泊的地方,是一個劫富濟貧的世界,那里的人們熱情友好,到處傳說著“孜孜森杰”的英雄故事。
三是富于宗教色彩的靈魂凈土。在涉藏地區(qū)文學文化中,地理景觀當然不是純粹的自然,而是神山圣水,有著濃郁的宗教色彩,常常意味著對人的拯救、對靈魂的洗禮?!短柌柯洹分械默敹斏匠蔀橄闼_的密修之地,人們修峨堡、煨桑煙,祭祀阿媽君日神山。雪瑪被千戶次子才扎強暴之后,那發(fā)出縹緲的流水聲的貢尕河就意味著拯救:“雪瑪浸入光潔的水中沐浴……到河里洗得干干凈凈,她不是和從前一樣干凈么?”在此,貢尕河之于雪瑪,充分顯示了河流的“救贖”意義?!对铝翣I地》中也有達日神山和達措圣湖,小說開篇就詳細描寫了祭祀達日神山的盛會?!渡袷凇つX記》中的珠姆泉是格薩爾王妃森姜珠姆的寄魂泉,阿尼瑪卿是格薩爾王的寄魂山。小說從多個視角展示了阿尼瑪卿神山的壯麗景觀,比如阿旺羅羅在金雕上俯視阿尼瑪卿神山千年冰川起伏跌宕,冰隙裂縫深不可測;從圓光鏡中看到阿尼瑪卿神山雪峰閃耀,牧草豐美,是格薩爾英雄的誕生之地。此外,還有圣湖措瓊諾日依則,周邊有三百六十個名叫昂唯雪當?shù)男『?,春秋時節(jié),天鵝會在這里舞蹈,人們還有祭祀圣湖的儀式。阿旺羅羅借助神杖,看到圣湖中令人嘆為觀止的景象。閘寶大師引導阿旺羅羅以圣湖為鏡,面對圣湖觀想,天人合一,觀大千世界,最終從自然中獲得靈感,以圣湖為鏡,修得心圓光,完成了他圓光—自圓光—心圓光的修習,這是他成為神授藝人至關重要的一步。
梅卓用詩意的語言描繪了獨特的山水地理景觀,無論是哪一種模式,對讀者來說都具有民族地域風情的誘惑與震撼,有別于其他地方作家的風景書寫,從小說的藝術效果來說,明顯放緩了歷史敘事的節(jié)奏,增添了小說文本的詩意抒情之美。
英雄與浪游者:詩化的人物形象
梅卓在長篇小說中塑造了許多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其中對英雄和浪游者形象的著力塑造充分體現(xiàn)了她歷史敘事中的詩意抒情氣質。
一是英雄的失落與誕生、愛恨與孤獨?!短柌柯洹贰对铝翣I地》中首先敘述的就是老一代英雄的落幕。《太陽部落》中的伊扎部落老千戶及其夫人正面臨死亡,老千戶回想著年輕時的美好往事,他抱著妻子冰涼的身體,慢慢松開緊緊攥了一生的雙手,面色灰暗,把那枚從18歲就戴著的代代相傳的太陽石戒指摘下來,卻沒有等到繼承者嘉措的到來,“千戶舉著那枚象征著無上權利的太陽石戒指,一個人醒在這漫長、炎熱而枯燥無味的中午”。一代英雄凋零,太陽石戒指的神秘光芒正在黯淡,預示著伊扎部落將有劫難?!对铝翣I地》中的阿·格旺出場時已經五十多歲,他看到兒子甲桑在祭山盛會口劍穿刺比賽中獲得第一,也在回想自己的年輕歲月,他曾經也像甲桑一樣英勇健美,是他“帶領眾人創(chuàng)建了這座像月亮一般美麗的營地。在這里,他輝煌過;他擁有所有的權利;他是這營地的無冕之王”。但他當年離開了所鐘情的尼羅,入贅營地最富有的阿家,又續(xù)娶年輕漂亮的寡婦娜波,他在一夜之間忽然覺得自己老了,老得再也不能目睹穿刺口劍的儀式,只能全神貫注地辨認青年們吆喝聲中甲桑那長長的、充滿動感的吶喊聲。
伴隨著老英雄的落幕,年輕一代英雄迅速成長,橫空出世。甲桑從16歲開始就在口劍穿刺比賽中年年奪冠,又在與紈绔子弟阿·文布巴的膽量比賽中贏得稀有的獵槍,并一槍擊斃如同英雄一樣光彩奪目、高傲孤獨的雪豹,成為月亮營地年輕人心目中的英雄,擁有鎮(zhèn)子上最好的快馬和最好的獵犬。但他卻因與阿·吉的戀愛受阻而失落,怨恨阿·格旺,成為孤獨的行者,被人們稱作“狼人”。后來又因錯殺同父異母的妹妹阿·瑪姜而懺悔,把自己放逐到營地之外鐫刻瑪尼石以贖罪,“他的自信心和責任感都消失得一干二凈……他似乎打算就這么度過一輩子,平靜地、跟別人和營地毫不相干地度過余生”,像孤狼一樣活著。當甲桑得知章代·喬是自己的兒子的時候,他那獵人的感覺全部蘇醒,“胯下的駿馬猶如張開了無形但卻有力的翅膀,秋天成熟的草場在蹄下仿佛綠色的浮云般一掠而過”。他重新煥發(fā)英雄的風姿,沖進重圍解救章代·喬,再一次成為部落的英雄?!八沁@群英雄中的英雄,是雄鷹之王,是月亮營地的斗士,是笑傲沙場的勝利之旗”,甲桑歷盡滄桑之后,看到了生存的意義。后來因遭到敵人的伏擊,他為解救被俘的婦女和孩子,主動暴露自己,要求交換人質,身陷敵營壯烈戰(zhàn)死。甲桑死了,少年章代·喬又加入未來的戰(zhàn)斗,新的英雄正在成長。此外,《神授·魔嶺記》主要就是演唱格薩爾王的英雄事跡,其中的英雄崇拜就無需贅述了。
二是浪游者與拯救者形象。《太陽部落》里的嘉措就是一個出走者。他本是伊扎部落千戶夫婦的獨生子,是千戶爵位的繼承者,但他從8歲開始就瘋狂地喜歡騎馬,對其他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包括權力、財產和女人。當父親老千戶即將去世的時候,他正在冬季牧場騎馬,“十七歲的少年只懂得騎馬游戲的快樂,當他轉過他歡樂的面龐,忽然發(fā)現(xiàn)屬于他的一切都變了模樣”,表兄索白通過賄賂省府官員而受封千戶爵位,太陽石戒指到了索白手上,嘉措失去了一切,土地、城堡和家園。一無所有的嘉措在索白大辦婚禮的喧噪聲中走出千戶城堡。小說反復寫到嘉措從千戶城堡出走的姿態(tài),“兩袖清風”“瀟灑”,決絕而自由,開始了他新一輪孤獨、痛苦的漫游。桑丹卓瑪?shù)母赣H收留了憔悴的少年嘉措,并把漂亮的女兒許給他。但嘉措并不屬于這里的家庭,他常常獨自出門,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桑丹卓瑪并不懂得丈夫嘉措的內心世界,嘉措注定會繼續(xù)出走。在晴朗的天氣,嘉措吹著口哨,牽著白馬雪獅,帶著護身盒,走出桑丹卓瑪?shù)募遥x開了伊扎。從此嘉措就更加成為影蹤漂浮的浪游者,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何處,他時常出現(xiàn)在女兒香薩的深切懷念中,出現(xiàn)在桑丹卓瑪偶爾想起的時刻。其實,嘉措去了一個叫“袞哇塘”的地方,在那里重建起屬于自己的江湖世界,他突然帶隊搶劫在伊扎部落為非作歹的士兵的槍支彈藥,呼嘯而去,后來又搶劫了縣府軍馬。他其實很愛妻子桑丹卓瑪,“在異鄉(xiāng)異地、在夢中、在心里都曾經無數(shù)次地呼喚”妻子的愛稱“桑丹”,也曾突然回到家讓妻子跟他一起到袞哇塘去過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但桑丹卓瑪因有身孕而拒絕前往。小說對嘉措形象的塑造主要是從側面完成的,從不同人物的視角刻畫嘉措。在女兒香薩的心目中,父親嘉措高大英俊,慓悍異常,是獨一無二的父親,偶爾聽到有關父親的壯舉和善行,把劫掠的財物分給袞哇塘的窮人;在妻子桑丹卓瑪?shù)难壑校鞘且粋€行蹤漂浮、無法把握的嘉措;在袞哇塘,人人傳說的嘉措是神一樣的存在,“袞哇塘,因為有了‘漢子嘉措’,就成為窮人向往的天堂,因為有了‘孜孜森杰’,那里就成了富人談虎色變的地獄……一提起孜孜森杰,簡直無人不曉,無人不知,在婦女們的眼中,他是春天的綠蔭,而在男子們的眼中,他則是升上天空的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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