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5月12日
◎包旭杰
雖然已經(jīng)入了夏季,早上雨一下,便顯得很冷清。尤其是在這個高原小城的廣場,四周開闊,風吹過來,無物遮擋,仍然覺得有絲絲的寒意,偶爾有幾個人,也是縮緊了衣領,匆匆經(jīng)過。
每到早飯過后這個點,老李都會讓老伴推著自己出來,在廣場旁的座椅上呆很久。他饒有興致的觀察著周圍的環(huán)境,看了前面建筑工地,又看下面漲水湍急的河水,就是樹枝上停只小雀,他也凝望許久。雖然周遭很熟,已經(jīng)看了很多很多遍,他還是樂此不疲的做著這件事。這個季節(jié)雨水多了,四周的山已經(jīng)徹底碧綠,迎面而來的空氣潮濕而清新。
老李覺得過了個冬季,自己都有些發(fā)霉。住在樓上,幾個月沒有下樓,他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每次想下來透透氣,總被子女和老伴兒阻止,“年齡大了,就不要到處亂走”。生怕自己會摔著,給他們添加麻煩。他覺得這些勸阻是對的,自己80歲后獨自乘車時摔了腰,折騰了幾個月。雖然覺得對,卻又莫名反感他們的說辭??粗优粤孙埓掖颐γΤ鲩T的身影,他就一肚子不舒服。
年紀大了,覺得跟子女沒有了共同的話語。每次想跟他們說個事情,明顯感覺他們眼神里有應付的不耐煩,這樣幾次后,他便更不想說話了。一個人來廣場聽聽建筑工地的嘈雜聲,也比在家里一個人面對著電視強。
從上個世紀50年代進了二郎山,到現(xiàn)在整整一個甲子了。那時候自己多年輕啊,20出頭正是意氣風發(fā)的年齡,干什么活都是盡頭特別足,似乎自己全身有用不完的力氣?,F(xiàn)在年齡大了,身體弱了,一切都變得陌生。連自己的幾個兒孫也陌生——陌生他們的說話語氣,陌生他們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陌生孫兒看電視發(fā)出的喧鬧。陌生,一切都陌生。
人老了,難免會對以前的事情想的多一些。上次清明,他想起自己的前妻了,給子女提了去掃掃墓,拜祭一下,立刻便遭到大兒子的數(shù)落,這讓他很不痛快。不痛快的并不是沒有到墓前去拜祭前妻,而是不痛快兒子對自己的態(tài)度。好像自己年齡大了,神智不清,總有冒些不切實際、奇奇怪怪的想法,應該窩在屋里最好。
太陽從云里鉆了出來,照的廣場一片明亮。地上的積水反射了陽光,一晃一晃,有些刺眼。今天不是周末,廣場上的人仍然很少,地上的水還沒有干?,F(xiàn)在的地面都是貼的瓷磚,不滲水。看著地面的瓷磚,他想起自己以前修路的往事了。
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修了多少路了,記不清那一年修了那條路。從新都橋俄支到道孚縣,從甘孜縣到石渠縣,從爐霍縣到色達縣……那時候修路都是勞力為主,肩挑背扛,逢水搭橋,遇山炸路,機械化操作很少,沒有現(xiàn)在挖掘機、大卡車、壓路機一起操作的便利。
自己那時挑過多少方土、開過多少方石啊。他現(xiàn)在只記得那時候很開心——早上唱歌去上工,唱著歌下工,挑土在唱歌,搬石頭在唱歌。做什么事情都是特別開心。那時候雙手特別有力,一鋼釬下去,再大的石塊也會撬動。他的肩膀特別厚,挑土挑石都是一兩百斤。他還記得以前隊里開展勞動競賽,自己輕輕松松扛了二百斤麻包的風采,誰能想到自己一米五五的個頭里竟然蘊藏著如此巨大的能量。
修甘孜到新龍的路是哪一年已經(jīng)記不清了。老李摸了摸左邊小腿,似乎哪里還在疼痛,腿上就是那年修路時受傷的。他回憶起了自己因傷休息的時間,跟現(xiàn)在太像了——整天躺著不能動,走路要人扶,有人照顧吃穿。但就是心里著急,憋著一股勁總想出去。
到了正中午了,太陽有些大,照在自己的腿上的墊子上,有些燙燙的。他看著掉在地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
腿傷好了,自己也調(diào)整到新的工作崗位,到瀘定養(yǎng)路段。雖然沒有了修路時候熱火朝天的工作場面,沒有挑土喊著勞動號子的激情,沒有揮汗如雨的舒坦,但也算是脫離了醫(yī)院的“苦海”。他每天興致勃勃的早起,然后跟伙伴收拾了工具,沿著公路開展一天的勞作。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工作時的搭檔。那是個特別勤快的小伙子,說話嗓門很大,語速快,動作麻利,很對自己的脾胃。每天兩人一起上工、一起下工,關系特別好。印象特別深的是他煮的飯。早起后,在蒸籠里放一籠饅頭,蒸籠下面不全是水,是切好的土豆、白菜、瓜瓜等菜,等水燒開了,退了火就去上工。等下工回來,饅頭蒸好了,菜也燉的爛熟。想到兩人一起狼吞虎咽的情景,他的口水似乎也下來了。
多好的小伙子啊。
天有些悶熱,似乎又要下雨。六月天,娃娃臉,太陽尚在雨就來。他眼皮有些沉重。
“走吧,老頭子”。老伴兒看見老李昏昏欲睡的樣子說道。
他聽見老伴兒念叨,便說聲好。然后老伴兒就推著他的輪椅,慢慢朝著那個新天地小區(qū)樓頂?shù)募易呷チ恕?/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