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2月17日
◎薩卡爾
我們家附近有三個埡口,一個是打鐵埡口,一個是柴山埡口,另一個就叫埡口,打鐵埡口在東方,柴山埡口在南方,就在我家屋后附近,離我們家最近,埡口在西北方。站在三個埡口,可以看到三個不同方向的景色,可以看到遠處四周縣域外把我們這一大遍土地包圍著的大山。太陽從東方升起的時候,就看到打鐵埡口的樹椏上懸掛著的太陽,它像一枚水果,不,它就是一個橘子,紅彤彤的懸掛在樹枝與一大遍綠葉之間,甚是可愛。
我不知道打鐵埡口這個名字是怎樣來的,如果顧名思義,埡口上應該有鐵匠鋪,有紅爐,有鐵匠,可我找遍了整個山林,就是沒有找到,就連鐵匠鋪的遺址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只看到幾座稀疏的墳墓,于是跑去問年長的老人,老人不耐煩的說,你娃娃,這也要問,這有什么問的?不吉利,呸呸呸,以后不準問了哈,不就是埋了幾個死人的地方嗎!于是得到一個答案,打鐵埡口,應該叫打貼埡口。在我們那個地方,打貼與打鐵同音,打貼與打發(fā)同意,打發(fā)有兩層意思,一是家里來了貴客(未婚兒媳、未婚女婿),或兄弟姊妹姑表等親戚家的客人第一次上門做客,離家時,給他們的錢,按現(xiàn)在說法叫給紅包,表示對客人第一次登門的尊重。二是一些不受歡迎或討厭的人來討要東西,主人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糾纏,厭惡的拿出東西來讓人早走。哦,我明白了,原來打鐵埡口是不受人歡迎的地方,它是打貼處理死人的地方,是死人居住的場所,是天堂的王國,它是不吉利。曾聽人說,有人家里人得重病,拖鴨子,一種封建迷信活動,用一根繩子,拴著一只活鴨,由端公——道教信徒,拖到山上。端公將紙錢燒到罐罐里,然后一手拖著鴨子,一手抱著罐罐,口里念念有詞,向山上走去,將拖死的鴨子以及罐罐埋在打鐵埡口的一塊水田的缺口下。聽人說,這種事,誰要是碰到,那病就會依附到誰的身上,永不離去,直到把人病死。從那以后,再不提及打鐵埡口,也不會一個人單獨到那個地方去?,F(xiàn)在想來,有些好笑,那端公,乃玄道之人,什么歪門邪說編不出來?什么歪門邪道做不出來?可那時的人,又封建迷信,真應了那句,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說不定那端公,騙了病人家的錢,又把鴨子拿回家去,宰了,煮起吃了就不曉得,但那時的鄉(xiāng)下人,沒知識,誰也不敢懷疑真假,誰也不敢去尋求真實性,畢竟骯臟齷齪的事情,誰也不愿意碰到。
柴山埡口,離我們家最近的一個埡口,也是一個不祥之地,除了萬不得已,絕不踏進半步,因為那個地方也埋有死人。讀小學的時候,那是我到校的必經之路,而且還從墓前路過,平時還好說,乾坤郎朗,四處清新,一旦有什么事情,大吼一聲,四人皆知,可一旦遇到霧天,埡口那頭的墳墓在霧中忽高忽低,忽隱忽現(xiàn),忽有忽無,變幻莫測,那份悚意簡直叫人難以形容,真擔心,哪天在霧中,一個人走到墓前,那人突然從墓中,僵硬的坐立起來,向你伸出一只手,那該有多害怕。有天上學,遇到大霧,閉上眼睛,大約五分鐘后,睜開眼睛,埋頭向前猛沖,沖到墓前,聽到墳邊有聲音,嚇得毛骨悚然,一身冷汗,抬頭一看,一頭大牯牛(公牛),站在墓邊,專心吃草,氣不打一處來,撿起石頭,向其猛砸,那家伙,防不勝防,受到猛攻,和我一樣,嚇了一跳,吽的一聲,瞪著雙眼,逃之夭夭。
打鐵埡口是不能去了,除非有很多的伙伴,柴山埡口是不能去了,除非萬不得已,唯一能夠去的是埡口,那里是我的樂園。
埡口住著一戶人家,姓熊,據(jù)說是個殷實戶(有錢的人家),早先年家里開了鍋廠,我的父親在他家打工學藝,也拜老板為干佬,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叫義父。義父家有個兒子,叫熊云燦,熊云燦比我父親的年齡大,按排行是我父親的大哥,我們應該叫他大伯,我們那里,凡是比父親大的同宗同輩的伯不叫伯,叫爺(漢語譯音椰),因而我們叫他大爺,大爺叫熊云燦,但熊云燦這個名字除了他的父母可以叫以外,其他人是不可以叫的,其他人只能叫他小名,熊克五。我們當晚輩的既不能叫他大名,也不能叫他小名,只能叫他大爺。大爺是個秀才,很有些文化,這只是傳說,到底是不是那么檔子事我們也不知道,因為我們記事的時候已解放多年,家里既沒有鍋廠,也沒有見到他們家比其他家富裕。只是曾聽他們家的小兒子在我們跟前炫耀說,如果不解放,他們家就是地主,說完舔舔嘴唇上的鼻涕,咧嘴得意的笑。根據(jù)傳說,這我倒是有些相信。
我常到埡口去耍,一是因為是我大爺家,是鄰居,二是因為他家的小兒子比我小兩歲,是我同班同學,再者他們家小女子與我同歲,我們常在一起藏貓貓,下田字格棋,如果小伙伴去多了,就在地壩里玩打田角,玩烏龍擺水。在那里我們隨便費隨便跳,大爺是不會生氣的,有時候跑到床上去費,床上去跳,大爺也不會開腔,好像什么事都與他無關。他除了拿個放大鏡看書以外還是拿個放大鏡看書。
生產隊開了個粉坊,地址就在癩子石板,癩子石板就在我們家院壩外灣灣的對面,看起很近,但如果從家里到癩子石板去,就得彎彎繞繞的走上半個小時,如果負重,那耗時就更長。農村人沒有城里人嬌氣,但再快也得走上二十多分鐘,三四歲的小娃子,就有看到屋,走起哭的感覺了。我小時候常到粉坊去耍,我二哥十六歲時在粉坊上班,做的是力氣活。兩個小伙子上班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挑著大水桶到窯井坡(粉房附近的一個灣里)去挑水,挑著滿滿一擔水,爬上長長一道坡,走過遠遠一條道,才汗流夾背的挑進粉坊,把水倒進石缸里,然后再去挑,每天就這樣做著周而復始的繁重工作。大爺是粉坊的師傅,干的是技術活,凡是與做粉條有關的技術活都靠他。二哥他們挑水的時候,他就站在木梯上將豌豆從一個很高很大的柜子里撮出來,倒進一個大木桶里,然后用一個很大的木瓢從石缸里舀出二哥他們挑回的水,將豌豆泡上,以備第二天用。由于柜子高,豌豆多,大爺搭著梯子,端著撮瓢,要往返跑好長時間才把所需的豌豆備齊,泡好。大爺年紀大,又有支氣管炎,這樣的體力活常常累得他咳嗽不止,氣喘吁吁。做完這一切,二哥他們的水也挑滿了。大爺將頭天泡漲的豌豆一瓢一瓢的舀到石磨上,二哥和他的工友就拿上木料加工成的支桿套在磨盤上的套子中,一頭擙著磨盤,一頭用雙手拿著靠到腹部,用力繞著大磨盤開始轉圈碾,嚯的聲音,磨盤下有一個大大的木盆,碾磨的豆?jié){稀里嘩啦的流到木盆里。大爺舀起豆?jié){開始過漿,過漿很簡單,屋梁上吊著一根粗壯的繩子,繩子上吊著一個用木料加工成的活動的十字架,一塊紗布四角分開綁在十字架上,豆?jié){舀起來倒進紗布里,豆汁就嘩啦嘩啦的流到底下的木盆里,這個時候不但要舀豆?jié){,而且還要拿起瓢在紗布里攪拌,把著十字架搖晃,以利豆?jié){過濾。大爺搖十字架搖得很好,我看到他搖得豆渣在紗布里滾得像一個圓圓的大球。大爺不停地搖,那大球就不停地在紗布里滾動,吊著的十字架發(fā)出咿呀咿呀的優(yōu)美的聲音,大球越滾越大越滾越大,到最后,我仿佛看見地球在紗布里滾動,我仿佛覺得大爺操縱的不是紗布里的大球,而是在操縱整個生產隊的金銀元寶。過濾完豆?jié){,要開始取豆粉了,先用一塊干凈的紗布罩在木盆上,然后到生產隊養(yǎng)豬場取來柴木灰,將柴木灰倒到木盆里,倒?jié)M,不管它,第二天上班,由幾個壯年小伙子將紗布連同灰一起抬走,剩下在盆里的就是淀粉了,那淀粉攤曬在太陽底下,白生生,亮閃閃,很是可愛。
終于要做粉條了,隊里派了很多人來幫忙,都是些強勞動力,人人都自告奮勇,人人都興高采烈,燒火的燒火,挑水的挑水。搭架的搭架(晾曬粉條的支架),鋪席的鋪席(防止粉條被風吹落后掉到地上)……人人都有事情做,人人都忙得不亦樂乎,就連小孩也帶著嬉笑的面孔,早早的圍到了灶膛四周?!靶軒煾?,鍋里的水開了喲”。不知是誰,眼尖,看到鍋里的水開了,吼了一嗓子?!笆前腴_,還是滾開”?“哦,滾開”!燒火的站起來說?!昂?,我這就來”。隊長從很遠的地方來,半開玩笑的接過話茬:“你,滾開就滾開吧﹗離了你我不相信今天就不出粉條了”。大爺跨出粉坊,大步流星的來到灶膛背后,左手拿起手中的木瓢,滿滿的舀了一瓢粉汁,右手背啪啪啪的打在木瓢上,木瓢下一縷一縷的豆汁均勻的灑在鍋中,有人好奇,有人大笑:嘿嘿,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木瓢通過拍打會漏東西。有小孩裝模作樣的學著大爺?shù)臉幼樱沂直炒蛟谧笫指C上。大爺嘻笑著說:“你回家去把你們家的木瓢拿來做嗎,你學不會的,你沒有喝師傅的口水”。人們大笑。有小孩蹲下,偏起頭向上看,指著瓢底驚叫喚:“這瓢底有洞,這瓢是爛的”。先前那孩子笑著說:“嘿,還要喝師傅的口水,原來你這瓢是爛的”。于是一群娃娃像炸了窩的鳥雀,一哄而散。粉汁下到鍋里,不幾分鐘,就見一根根銀白色的粉條迫不急待的往鍋面上亂竄,大爺左手拿起掛粉條的小竹竿,右手拿起一雙撈粉條的長竹筷,快速的往鍋里一戳,一挑,一筷子粉條均勻的挑在筷子上,左手竹竿往筷子下一伸,一抬,右手筷子往下一按,往后一退,一筷子粉條就均勻的掛到了竹竿上,然后根據(jù)長短,拿起剪刀剪斷,后面候著的人麻利的接過粉條向曬場跑去。這是一場馬拉松比賽,大爺?shù)膭幼骱芸?,像?yōu)美的舞蹈,不過后面接粉條的人也很多,他們跑步前進,誰也不敢怠慢。粉條曬干了,到了一定的數(shù)量,大爺就背出去賣,賣得的錢就是生產隊的副業(yè)收入之一,那些掉在竹席上凌亂不好賣的粉條,由生產隊保管員統(tǒng)一保管,到了過年過節(jié),分到各家各戶做菜燉肉,那滋味到現(xiàn)在想起來都回味無窮。
大爺老了,大爺做不動了,大爺清閑在家,大爺?shù)纳眢w一天比一天壞,除了拿著放大鏡看書,就是東偏西倒的打瞌睡,這個時候生產隊的經濟收入一落千丈,我真不知道,大爺在粉坊活躍的時候,在粉坊如日中天的時候,為什么不培養(yǎng)接班人,為什么不帶徒弟,為什么不把手藝外傳……
大爺去世了,好久去世的我不記得了,只記得是在一個冬季的傍晚,那天傍晚,太陽懸掛在大爺屋后的正西方向,像一個沒有熟透的橘子,黃燦燦,蔫悸悸的在冬風中飄搖,心想,那橘子,要是熟透了,變紅了,吃在嘴里,多香甜吶,不知要等多久才能熟透。那時候,我正要到大爺家去,因為我看到大爺家院壩里聚了好多人,大人小孩都有,我去就是想看熱鬧,看到底院壩里有什么稀奇。我正爬屋凼頭到大爺家去的那匹坡,爬上坡,再過兩根干田坎,就到大爺家了。我一邊爬坡,一邊唱歌:“游魂的大爺,整成塊塊,掛到灶巖上,灶巖太高我掛不夠哇,有誰來幫我掛上”?我一邊唱歌,一邊走,歌聲被路邊勞作的母親聽見了,母親就喊:“明”?!斑馈??!澳娜ァ保俊皥嚎谌ァ??;卮鹜?,我繼續(xù)唱,母親又喊:“明”?!斑??!薄皠e唱了”?!芭丁?。接著我又唱。母親再喊:“明”?!斑馈??!皠e唱了”!口氣有些不奈煩,聲言提高了許多。我大喊:“奶子(媽),我忍不住”?!叭滩蛔【蛣e去”?!安?,我要去,我就要去”。這時埡口人潮涌動,吵鬧聲不斷。母親丟了鋤頭就往大爺家跑,口里說:“你大爺不行了”。我加快腳步,遠遠的跟在后面,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唱:“游魂的大爺,整成塊塊,掛到灶巖上……”母親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跺著腳,變了聲調的大罵:“莽子兒(瓜娃子),別唱了,你大爺快不行了,快要死了”?!澳套樱▼專?,我也要去”?!澳悴怀揖蛶闳ァ?。“好吧!我不唱了”。母親牽著我的手飛跑,還沒有跑到院壩,仿佛聽到嗖的一聲,見太陽從西邊落下山去,天空漸漸的黑了下來,接著遠處傳來噼噼啪啪的火炮聲和大大(大伯母)凄慘的哭叫聲,母親流著淚,變了聲調,哽咽著說:“你大爺走了”。然后背上我,向大爺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