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云

   真得感謝蔡倫，他把樹皮藤草打碎磨漿，壓成一張張薄薄的紙，后世的讀書人，再也不用抱那沉重的簡牘了，牛馬啊房子啊也得感激他，也不用動不動就被汗?jié)癖怀淙?。那些雪白的紙，就像一只精巧的光盤，厚重的竹片木片，它輕輕松松就吸納進(jìn)去。

   我們的人生，越過竹簡木牘，直接從一張紙上開始。在紙上寫aoe，寫123，寫方方正正的漢字。印象最深的是一種“光廉紙”，一米見方，薄得可以透過亮光，兩張合起來，疊成八開或十六開大小，穿針引線裝訂好，再一頁頁裁開，就是我中學(xué)時期最常用的練習(xí)本。那些紙頁涼涼的滑滑的，干凈得耀眼，我總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不敢有一點浪費。

   涇縣生產(chǎn)的宣紙，在眼花繚亂的紙的世界里，感覺是奢侈的，是貴族。古宣城的這個宣，我總要把它想作“暄”，因為宣紙那么軟，像剛出鍋的暄騰騰的白饅頭，摸在手里，我甚至懷疑，那些被壓得膜一樣薄的蘆葦和稻草們都復(fù)活了，在溫?zé)岬年柟庀抡袚u起來蓬松起來，滿紙都是它們躍動的靈魂。提一滴墨面對這樣一張紙的時候，我是敬畏和膽怯的，害怕一筆下去寫壞了，覆水難收，污了這些精靈。所幸，還有那么多技藝高超的人在，寶刀配英雄，這樣的紙，就該留給王羲之們寫字，給齊白石們作畫。

   紙是文房之寶，文人愛紙，李煜算一個代表。這個填詞比治國更有能耐的南唐后主，為了得到更好的紙，多次把宣州的造紙工匠召到京師，親自監(jiān)工，制成了一種“澄心堂紙”，此紙薄如卵膜，堅潔如玉，見者無不附掌叫絕。有了這等好紙，李煜更加沉醉案頭，埋首寫西樓的明月，寫刬襪的女子，紙上的凄美和香艷，讓他忘了自己還是一國之君。君家雖有澄心紙，哪敵宋兵鐵蹄來？紙的韌性再好，也擋不住敵人的刀戈與箭矢，一個王朝粉身碎骨，易如毀紙。

   此前一百多年的蜀中，有個叫薛濤的大唐才女，紙對她的吸引力，不在李煜之下。好在她只是一個營妓，她的興趣不關(guān)江山社稷。美貌薛濤有寫詩之長，那些達(dá)官貴人請她陪酒，要的就是作詩助興，什么樣的紙才能為詩增色？為了捧牢自己的飯碗，她采來各種花朵熬煮顏料，反復(fù)試驗，終于成功地把紙染成多種顏色，還別具匠心地裁小尺寸，讓它更適合自己寫詩。這種小彩箋，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薛濤箋”。浣花箋紙?zhí)一ㄉ?，好好題詞詠玉鉤。小巧的花箋上，她用俊逸的行書寫清麗的詩句，與韋皋、元稹、白居易等人打情罵俏，唱和來往。劍南節(jié)度史韋皋吃醋要把她流放時，她中途寄詩示好請求寬恕，也用這種桃紅的小箋。樂籍是一張紙，花箋是另一張紙，薛濤的一生，囚禁在兩張紙上。

   但凡與文字結(jié)緣的人，誰不是被囚于紙的呢，悲在紙上，歡在紙上，生活在紙上。細(xì)想來，人生也不過就是一張紙，落地時帶來，干干凈凈純潔無瑕，像上帝頒發(fā)的出生證明，你馬不停蹄地跑啊爭啊忙啊，把一張紙畫得各式各樣，等一生過完了，紙也涂滿了，把它交還給上帝，就是你這一世的畢業(yè)證書。

   孤獨的硯

   硯與墨是孿生的，它們倆搭檔，才能把固體的墨變成可以書寫的液體，所以最初，墨是不擇硯的，磚頭瓦塊行，石頭陶片也行，只要有個槽能儲墨，有個平臺能讓它們耳鬢廝磨。硯臺華麗轉(zhuǎn)身的年代，應(yīng)當(dāng)是文化越來越繁榮的唐宋時期，人們對硯的要求越來越高，不僅能磨墨，還要磨得精細(xì)，磨得沒有聲響，不僅儲墨不能干，還得冬天不凍夏天不餿。硯工們挖空心思對比選擇，慢慢產(chǎn)生出名硯排行榜。

   四大名硯里，產(chǎn)自古端州（今廣東肇慶）的端硯占了頭籌。據(jù)說唐貞觀年間，長安城內(nèi)大雪紛飛，在皇家考場里應(yīng)試的舉人，硯窩里磨出來的墨轉(zhuǎn)瞬凍成冰坨，只有一個廣東的考生，墨汁不但不干，而且墨色鮮艷，光可鑒人，更驚人的是，在水壺里的水也被凍住的情況下，他往硯窩里呵口氣就可聚水研磨。這真是一個絕佳的廣告，監(jiān)考官看到了，皇帝知道了，繼而全國人民都知道了。端硯名聲大噪，直到今天，其風(fēng)頭還蓋過產(chǎn)于古徽州的歙硯。

   作為書房里的一寶，文人對端硯的愛，由米芾可見一斑。書法名家米芾，生性癲狂，有嚴(yán)重潔癖，洗手從來都不敢用毛巾擦，但若降伏他，一塊好硯即可。北宋《春渚紀(jì)聞》中記載，徽宗召他寫字時，他被皇帝的硯饞得口水直流，寫畢趕緊跪奏：“此硯經(jīng)臣濡染，不可復(fù)以進(jìn)御?！弊尰噬习殉庂n給他?；实垡稽c頭，他立馬樂得手舞足蹈，把硯抱在懷里緊緊摟住，衣服被剩余的墨染得烏黑成片，也顧不上潔癖了。

   米芾每天都要臨硯寫字，他說智永和尚把硯磨成臼，才學(xué)到王羲之的樣子，要想達(dá)到更高的境界，得把硯磨穿才行。石與墨相磨，石的損耗能有多大，把硯磨穿，這比鐵棒成針的難度還要高吧，可見治學(xué)之路，從來就沒有捷徑可走。沒有人是天才。

   石硯堅實耐磨，自是硯材首選，以磚為硯，總感覺不是那么好用。古時家貧的書生，隨手揀一塊青磚磨個窩出來，就可以當(dāng)作硯臺，但我覺得磚質(zhì)松散，里面細(xì)小孔隙很多，好不容易磨出來的墨汁白白耗進(jìn)里面，豈不可惜？倒不如用個瓷碗算了。朋友笑我無知，他說磚硯磨成之后，還要用膠啊糯米湯啊煮浸，孔隙都可以被填塞。他說若能得銅雀臺一塊老磚制硯，那才叫價值連城呢，再好的石硯也不換。

   銅雀磚硯，聽起來文化得很，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賞磚而非做硯吧。那磚塊里住的是稱雄的曹操，是“鎖二喬”的文人附會，卻不是與墨錠的廝守。硯走到后來，離它的初衷越來越遠(yuǎn)，要精雕細(xì)刻，要名人題字，要有歷史有典故，要大得突破世界紀(jì)錄，似乎必須如此，其價值方能彰顯。見新聞里某名家雕制的一塊硯，竟有四米長兩米多寬，如此大硯，得多少錠墨多少人磨，方能積滿硯池？誰家的書房能放得下？

   當(dāng)今的墨汁品質(zhì)越來越好，用起來也越來越方便，即使專職書畫家，也鮮有把硯磨墨者了，硯之存在，更多的是在滿足收藏鑒賞之需。我覺得，作為藝術(shù)展品存在的硯，內(nèi)心一定是寂寞的，沒有與墨錠的嘈嘈細(xì)語，沒有書生的軟筆點惹，猶如良馬在廄寶刀空懸，身后的光景都要虛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