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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記事

甘孜日報    2020年11月03日

◎斯馥秀

1955年,我從外交部援調(diào)四川,安排在康定藏族自治州(現(xiàn)稱甘孜州)民干校的團干班工作。1956年1月,被抽調(diào)到新龍縣參加民主改革,后留在新龍工作。1956年的民主改革是康巴地區(qū)開展的推翻農(nóng)奴制,解放農(nóng)奴的革命運動。我有幸參與其中,見證了康巴地區(qū)廣大農(nóng)奴翻身做主人的偉大革命,經(jīng)歷了其中的艱辛與不易。光陰易逝,轉(zhuǎn)眼已過去60多年,回憶往事,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這段真實的歷史,它已溶在我的血液中。在這里我把親身經(jīng)歷的幾個片段寫出來,既是對生者的鼓勵,也是對生死與共已逝去同志的懷念和告慰,愿后來者能深刻體會我們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應(yīng)當加倍珍惜。

1956年2月,新龍縣工委分配我到切衣鄉(xiāng)工作組工作,工作組有哈巴扎西(組長)、何林智、王明和我。后王明因事回縣城,工作組就剩下哈巴扎西、何林智兩位藏族大哥和我這個江南姑娘。

1956年3月,新龍縣各地的頭人發(fā)動了一場反對民主改革的武裝叛亂。叛匪非常囂張,各區(qū)鄉(xiāng)的民改工作組都遭到了驅(qū)逐圍攻,不少工作組的同志慘遭殺害。通往縣城的道路被叛匪卡斷,大路小路上,還有叛匪把守,烽煙遍地。我們工作組也準備撤回相對安全的新龍縣城。一天半夜,我們?nèi)穗x開工作組駐地,在民改積極分子的帶領(lǐng)下,向切衣鄉(xiāng)的后山摸去。天亮?xí)r,我們來到山上,住進了牧場的簡易棚子里,在那里等待回縣城的消息。這一住就是10多天,我們焦急地盼望著。一天,來了一個藏族同胞,他帶來一個喇嘛。喇嘛是我們的向?qū)?,他帶著我們穿越原始森林,來到雄龍西鄉(xiāng)的山上,指著前面的雪山告訴我們,翻過雪山后順著山溝走,就能返回新龍縣城。那天晚上,我們告別了喇嘛,向雪山走去。天空中飄著大雪,地上的雪已沒過了膝蓋,哈巴扎西走在最前面開路,何林智走在中間牽著馬,馬背上馱著我們簡單的行李,我緊跟在馬后。我們拼命地往山上爬,山上的雪比平地更厚,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

雪越來越深,風(fēng)卷著雪花劈頭蓋臉地向我們襲來。我的腳步越走越慢,肚子也開始發(fā)出嘰嘰咕咕的抗議聲,好想停下來喘口氣啊。在雪山上走了一段,手腳凍得發(fā)痛,感覺麻木僵硬,我對二位大哥說:“我走不動了,休息一會兒吧 ”。 何大哥轉(zhuǎn)過身,嚴肅地說:“不行,必須走,停下來腿腳會被凍僵甚至凍死,你就只能永遠留在雪山上當守護神了”。沒辦法,我只好繼續(xù)向前挪動,每走一步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我真的不想再走了。何大哥說:“你抓住馬尾走,會輕松點”。我正準備上前抓馬尾,突然害怕了,馬是要踢人的呀!它要是踢我一腳,滾下山去,那我就真的成了雪山守護神。我又想如果馬拉屎,馬屎會沾到我手上、臉上,那個臭呀……還在猶豫,何大哥大聲說:“快抓住馬尾巴!”我這才緊走兩步抓住了馬尾,前方的何大哥緊緊地拽住韁繩,不時發(fā)出吆喝聲,馬喘著粗氣,我跟著馬,一步快一步慢,一步大一步小地往山上爬。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照到雪地上,發(fā)出了強光,刺得我睜不開眼,但我們不能停下腳步。很快我的眼睛開始發(fā)痛,流眼淚,逐漸看不清周圍的物體,抬手擦擦眼,發(fā)現(xiàn)雙眼已經(jīng)腫起來,這種現(xiàn)象當?shù)厝朔Q為“冒雪”,也就是雪盲。幸好我身邊有兩位有經(jīng)驗的藏族大哥,他們說 :“過些天,慢慢會好的”。我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拖著麻木的雙腿,我們?nèi)死^續(xù)前行,腳下的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午時,我們爬到一處綠色的樹叢邊,那是傲立在雪地里的十幾顆小松樹。我們在小樹旁坐下來,馬長嘶一聲,低下頭在樹下舔食著干草枯葉,它也累了餓了。何大哥從布袋中掏出一把圓根干攤在手掌中,馬湊過頭來舔食。休息了一陣,我們接著往山下趕路,樂觀的大哥們邊走邊唱起了藏族民歌,我不知道他們唱的什么,但他們一定是在贊美這壯麗的山川,我也感覺輕松了許多。我們沿著山溝,在亂石中一路下山,大約 2個小時后,我們望見了縣城。感謝那些擁護共產(chǎn)黨、擁護民主改革的藏族人民,有了他們的幫助,我們住牧場,爬雪山,歷經(jīng)艱險終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新龍城。

水,是生命之源,六天缺水甚至斷水,會怎樣呢?我和甲拉西鄉(xiāng)武工隊的同志經(jīng)歷過。

1956年3月末,我從切衣鄉(xiāng)工作組撤回縣城,4月中旬,被派到甲拉西工作隊。這是一個武裝工作隊,由解放軍的一個偵察班以及自衛(wèi)隊員、工作隊員、民改積極分子將近百人組成 。工作隊一面做群眾的宣傳工作 ,一面調(diào)集種子,幫助群眾春耕生產(chǎn)。工作隊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wù)是牽制叛匪,減輕叛匪包圍縣城的壓力。工作隊住在甲拉西鄉(xiāng)尼麥頭人的樓房里。房屋建在一塊臺地上,樓高墻固,面積寬敞。房子處在夾皮溝中,兩邊是陡峭的山峰,下面有一條小河由東向西流去,這樣的地形是不利于防范叛匪的。

約半個月后的一天,我們工作隊突然被數(shù)百名叛匪包圍,據(jù)說當時有600余人。他們占據(jù)了兩邊山上的制高點,白天向我們唯一出入的大門射擊,大聲辱罵,喊著“啊嚯嚯”,試圖把工作隊圍困在樓里。到了晚上,叛匪又摸到村邊叫喊,用步槍、獵槍向我們樓房射擊,還好房屋的土墻非常厚,子彈沒法穿透。白天叛匪怕我們開槍,天一亮他們就撤走,天黑他們又進村來,如此反復(fù),騷擾了我們好些天。

一天早晨,炊事員楊老頭發(fā)現(xiàn)水源斷了。工作隊的水是通過木槽從后山溝接引過來的,如果進水口被破壞,水就會斷流。工作隊長、區(qū)委書記徐法興估計,是叛匪切斷水源,想以此把工作隊困死或趕走。一天晚上,工作隊經(jīng)過精心準備,派出引水人員,在武裝掩護下,我們順利地上山引水成功。大家非常高興,炊事員楊老頭也趕緊把大鍋小鍋、盆盆罐罐都接滿了水。但是第二天,楊老頭告訴大家,水源又被切斷了。原來叛匪發(fā)現(xiàn)進水口被接通,就將進水口和引水渠木槽徹底破壞了,還在水溝側(cè)面埋伏了槍手。工作隊只剩下了鍋兒盆兒接的那點水。我們每頓都是吃的糌粑,現(xiàn)在沒了水源,每人每天吃飯只分配小半碗水,洗臉洗腳就更別想了。兩天后,一滴水也沒有了,我們沒法咽下那些干糌粑。工作隊決定組織人員第二次去引水。半夜,引水隊伍出發(fā)了,前面的同志匍匐行進,沒曾想,還沒接近水源,就被叛匪發(fā)覺,開了槍,最前面的同志犧牲了,后面的兩名解放軍身負重傷,趁著叛匪打槍的間隙,后邊的同志冒死把戰(zhàn)友的遺體拖了下來。叛匪在高處、暗處,我們在低處、明處,為避免無謂的犧牲,引水隊扶著兩名受傷的戰(zhàn)士撤了回來,第二次引水沒能成功。

沒有水,引水又不成。有人就說干死、渴死還不如沖出去干一場,不能坐地等死。工作隊組織了突圍,但走出大門不遠,就被叛匪發(fā)現(xiàn),他們占據(jù)高處有利地形開槍射擊,為避免更大的傷亡,突圍隊員只好退回樓里。沒有水喝,工作隊員的吃飯成了問題。大家口干舌燥,連說話的精神也沒有了。

我們工作隊駐地下方的小河,夜里能聽到它潺潺的水聲,聽得到水聲卻喝不到水,那條河成了我們的“相思水。樓房的大門仍然被火力封鎖,小河對面的密林中埋伏了叛匪。水?。∥覀兌嗝葱枰?!此時,有人想到了樓下的馬廄,之前引水進院時,木槽里的水曾漏下來浸入馬廄,那里也許能找到水吧!蔣德元同志(大家都叫他“蔣大漢”)夜里跑到馬廄去查看,發(fā)現(xiàn)地面濕漉漉的,有一些“積液”,腥臭難聞,那是牛馬的糞尿混合物。渴壞了的隊員們聽說后跑去馬廄,把這些東西裝到盆子里,然后用手擠出些“水”來。我和另外兩個女同志余淑珍和彭(名字忘了)拿了搪瓷盅也去擠了馬糞“水”。我們看著搪瓷盅里帶糞渣的“水”就想嘔吐,但是我們太渴啦,我提議用我的手帕過濾一下,經(jīng)過過 濾的“水”還是渾濁的,仍然彌漫著臭味。她們勉強喝了幾口,看到她倆非常難受的表情,我猶豫了沒敢喝。余淑珍說:“你捏著鼻子喝吧,藏族民間有喝馬尿可以清熱的說法”。聽她這么一說,我捏著鼻子喝了一口,直打干嘔,那味道無法用語言形容,我再也不想喝第二口了。

缺水的第四天,有人開始喝自己的尿。彭同志說,她實在受不了了,在茶盅里也接了自己的尿喝了。4天沒喝水的我,連尿都解不出來,這真是一段難熬的日子。

幾天過去了,叛匪看見我們沒什么動靜,就改用火攻,妄圖達到驅(qū)趕我們的目的。一天深夜,叛匪點燃了工作隊駐地附近的民房,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火鴉”趁風(fēng)漫天飛舞,隨時有可能引燃我們的住房。這時恰遇隊長徐法興書記的舊傷復(fù)發(fā),他曾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在戰(zhàn)爭年代,敵人的子彈打進了他的胸膛,因為離心臟很近,那時沒法做手術(shù),這顆子彈就留在了他的體內(nèi)。在這危急關(guān)頭,徐書記靠著堅強的毅力,勉強從床上坐起來指揮同志們防守御敵。他要求大家密切觀察火勢,一旦叛匪攻入駐地,有槍的隊員打完最后一顆子彈后要砸爛手中的槍,沒槍的隊員發(fā)了手榴彈,以備最后時刻與敵人同歸于盡。這樣,我平生第一次有了武器,一枚手榴彈,心中既緊張又興奮。所有的漢族藏族同志都發(fā)誓要血戰(zhàn)到底。叛匪點燃的民房燒了四、五個小時,最終沒有引燃我們的住房。

斷水的第六天,我們聽到了飛機的聲音,大家很高興地說,飛機救我們來了,但是飛機轉(zhuǎn)了幾圈又飛走了。因為工作隊的樓房夾在兩山之間,飛機在高空根本看不清,更別說投彈轟炸叛匪了。飛機漸行漸遠,徐書記看到大家默默無語,鼓勵我們一定要堅定信念,黨和政府一定會來解救我們,最后的勝利一定屬于我們。

半夜時分,南面山上突然傳來了“噠噠噠”、“噠噠噠”的槍聲。徐書記說:“這是機槍聲,叛匪沒有機槍,一定是解放軍救我們來了,是解放軍向叛匪發(fā)起攻擊了”。大家一 下子振奮起來 。徐書記趕緊部署了突圍行動,大多數(shù)工作隊員跟在他們后面撤出了駐地,朝對面山上跑去。我們十多個人掉在后面,因為天黑沒看清突圍方向,只能順著小河邊的亂石和灌木叢在山溝里摸黑前行,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靜悄悄地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間,天亮了,走到一片開闊地,叛匪發(fā)現(xiàn)了,開始向我們射擊,為了躲避子彈,大家拼命地沖過開闊地,鉆進了小河邊的樹叢。

躲進叢林中,我們休息了一會,叛匪也不再向我們打槍了,估計他們已看不到我們。我們繼續(xù)前行,安全到了甲拉西溝口,終于勝利突圍。在溝口不遠處,駐有解放軍的一個班,我們一看到解放軍戰(zhàn)士就急切地說,“水”!“我們要喝水”!

戰(zhàn)士們用銅鍋給我們燒好了清茶,但滾燙的茶水根本沒法喝下去,隊員們渴不可耐,心中又煩又急,就這樣邊吹邊喝,喝干了好幾鍋茶水,燒茶戰(zhàn)士的臉也被火烤得通紅。茶水喝足了,大家坐在地上靠著墻就睡著了,我們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覺,睡得很沉。戰(zhàn)士們后來告訴我們,故意給我們喝燙茶,是縣上的安排,長時間缺水后,只能小口慢飲,如果猛喝狂飲,身體必定受到傷害,我們這才明白,上級的考慮多么周到。

甲拉西工作隊突圍回縣城后,在向縣工委領(lǐng)導(dǎo)匯報時,誰也沒想到,蔣大漢拿出了一瓶馬糞水,那瓶“水”靜靜地向人們講述著甲拉西工作隊的傳奇故事。時光雖遠去,但舊事縈懷,在甲拉西工作隊的日日夜夜,我永遠忘不了。我相信,在甘孜州參加過民主改革和平叛的同志們,也同我一樣,有自己的故事。

1956年上半年,新龍縣頭人發(fā)動的武裝叛亂致使遍地硝煙,也使甘孜到新龍的馬幫郵班停運了。下半年,英勇的3899部隊打垮了大股叛匪,基本平息了叛亂,才恢復(fù)通郵。

新龍當時的工作環(huán)境險惡,下鄉(xiāng)隨時可能發(fā)生不測,郵班停運,書信全無,父母該多么牽掛遠在新龍工作的兒女,子女們也日日思念親人。

我的家在浙江省,一封家信要二十來天才能收到。這次已有七、八個月沒收到***信了,郵班停運我也沒法去信。我是家中的老大,中學(xué)畢業(yè)后就參加工作,那時最小的弟弟才兩三歲,媽媽盼著我寄錢回去幫助養(yǎng)家,這么久沒有我的音訊,她一定急壞了。

八月初的一天,終于通郵啦!甘孜的馬幫郵班馱著許多積壓的郵件來了,有書信、雜志、公文、包裹,更多的是這幾個月的報紙。郵局的領(lǐng)導(dǎo)、柜臺員、報務(wù)員、搖機員全都上陣,忙著收郵件、拆郵包,按投遞單位分堆。

郵局門外鬧哄哄地圍著很多人,大家都盼著親人的來信,“家書抵萬金”啊。分完郵件已是下午,郵局的人背著抱著大包小包向各單位發(fā)送,剛出門,就被各單位的人接了過去。人們又一窩蜂地跟著那人向單位的傳達室跑去,我也跟著跑到了傳達室,接郵件的同志高聲說道 :“叫到哪個就答應(yīng)一聲”。大家既興奮又激動地等著,終于喊到了我的名字,接著又叫到了我的名字,是媽的信,還是媽的信,同學(xué)也給我來了信。我捧著一大堆信跑到辦公室,按郵戳的時間順序一封封拆閱,媽媽在信中除了牽掛就是囑咐,信上寫滿***憂心:“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呀”?“為什么不寫信呀”?“你生病了嗎”?“沒錢了不寄錢也不要緊,信還是要寫的”……淚水滑下來,捧著信就是捧著一顆慈母的心。

甘孜的郵班明天要出發(fā),我不能錯過這個郵班,因為下個郵班還不知何時來。在那個歲月,甘孜到新龍這段路的郵班難以定時,收寄一封家信很是不易,在區(qū)鄉(xiāng)工作的同志就更困難了。人們對郵班的期盼是急切的,只要郵班來了,都會有人跑到郵局門口等待,再寄出一封封報平安的家書給遠方的親人。我得抓緊時間寫信,向遠方的媽媽報平安,也只是報平安,這半年的雪、水、火的經(jīng)歷沒敢告訴她,不能讓勞累、貧窮、身體不好的媽媽為我擔(dān)憂。

媽媽已經(jīng)走了23年,母女倆再也沒法通信了。現(xiàn)在,極少有人寫信,傳遞心靈的書信,已成為歷史的追憶。

青年人想著未來,老年人想著過去,我在新龍經(jīng)歷的事雖已過去60多年,但依舊會魂牽夢縈。我在新龍縣17年,到過近二十個鄉(xiāng)工作,參加了甘孜縣、爐霍縣的“四清”運動,雖然歷經(jīng)艱難困苦,但我無怨無悔。新龍有我和同志們留下的青春和熱血,有面對土匪槍口的義無反顧,也有對參加民主改革的激情澎湃。我看到了民主改革的勝利,看到了農(nóng)奴翻身解放,看到了新龍蒸蒸日上的發(fā)展,我感到無限的欣慰。那里的雪山草地,那里的村寨牧場留下了我的足跡。忘不了那塊土地,那里有我生死與共的藏漢同志,烈士陵園里長眠著我的戰(zhàn)友和同事。我很想再去新龍看看,看看它的新面貌,但年老多病,無法成行,借寫本文的機會,向他們說:“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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