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所在的位置:康巴傳媒網(wǎng) >> 文化 >> 康藏文化 >> 瀏覽文章

甘孜日報    2020年09月04日

◎次仁羅布

你都看了?他問。

我點了點頭。我發(fā)現(xiàn)我的腿瑟瑟發(fā)抖。

人死后跟土石一樣,不懂得疼痛。駝背爸爸安慰我。

我點頭應是,可心里很害怕。

駝背爸爸把我攬進懷里,我感到了他的體溫。他在我的耳邊小聲說,你還小,長大了就不怕了。

駝背爸爸把那張粘有血漬的白布揀回了家,還說要給我做件襯衣。我全身的毛孔里只吹冷風。從天葬臺回來,我不會笑了,那里發(fā)生的一切,噩夢般纏繞著我。白天黑夜我都在擔心媽媽會死掉,駝背爸爸會死掉,自己會死掉。老太婆走后,她曾給予我的那些個快樂全帶走之外,還留給了我對死亡的恐懼。

最先察覺我變化的是媽媽。她對駝背爸爸說,這小孩不大對勁,是否要帶他去咤日寺,拜拜大威德怖畏金剛?

等谷物脫粒完了再說吧。駝背爸爸趕忙制止了***想法。還補上一句,這樣的經歷有兩三次后就會好的。等我死的時候,還要由他來天葬呢。

媽媽,拜了佛我就不會做噩夢嗎?我問。

不會的。佛會祛除你心里的惡魔。

聽后我對咤日寺心存向往,只是他們忙得沒有時間帶我去。

我日漸萎靡的時候,龍扎谿卡的桑杰管家來到了娘村。桑杰管家的綢緞衣服很鮮艷,說話聲音圓潤洪亮,騎在馬上甚是威武。他下馬從懷兜里掏出吃的給我,我看見了纏在他手腕上的紫檀木念珠。曾聽去世的老太婆講,加持過的念珠能祛除噩夢。所以我就盯著那串念珠。當時,聽管家說要把我送到咤日寺,我心里挺高興的,只是媽媽哭個不停。

我洗了臉洗了頭,換上了管家送來的氆氌藏裝和鞋子,這讓我很高興。我不斷問駝背爸爸,這衣服是我的嗎?媽媽每聽到這句話就哭。駝背爸爸總是干巴巴地說,當然是你的。明天帶你去朝佛。

駝背爸爸把我抱上了馬,不停地催媽媽快走。

出門時,天上還掛著星星,濃濃的黑暗把我們吞沒了。我們誰都不再說話,只有馬蹄的嘚嘚聲脆脆地敲打寂靜的黑暗。

我問媽媽,寺廟離這遠嗎?

遠。她回答。

寺廟里面有什么?我接著問。

小的時候帶你去過,怎么記不得了?那里供著佛,拜了佛,你就不會再做噩夢。駝背爸爸搶著回答。

真的不會做噩夢?我再次問。

不會。駝背爸爸說完跨著大步往前走。

太陽越過東邊的山頭時,我看到了朝霞映照下的咤日寺。

看到了吧?駝背爸爸問我。

好大呀!我仰望著,發(fā)出了驚嘆聲。媽媽卻哭了。

在喑啞的啜泣聲中,我們走到了山腳下。

別愁眉苦臉的。駝背爸爸訓完,開始上山。

一名僧人已經在寺院大門口等候,他見我們就問,是龍扎谿卡老太太送來的小孩吧。

駝背爸爸摘下帽子,伸出舌頭鞠躬,回話說,正是。

喜齊土丹丹巴尼瑪活佛在大經殿等著你們。

在僧人的引領下,我們上了很陡的石階,來到了大經殿,里面誦經聲嗡嗡地響,還傳來扎瑪如和鈴聲。這些聲音灌入耳朵里,曾經心頭堆積的恐懼,像枯葉被風卷走般蕩滌了。我沉湎在這和聲里。

僧人掀開厚重的門簾,徑直走到法座上跏趺的活佛旁,低頭說些什么。法座上的活佛向我招手。那一溜端坐念經的僧人,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我的身上。我有些后怕,駝背爸爸卻從后面不停地推我。

快,快過去??烊グ菀娀罘?。

法座上的活佛很慈祥。他頭發(fā)花白,連眉毛也是白的。駝背爸爸從懷兜里掏出哈達,獻給了活佛,再把管家賞的幾枚章嘎嘎布獻了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活佛問。

我躲到駝背爸爸后頭,他卻不停地把我推到活佛前。

年扎。我回答。

年扎,到我跟前來?;罘鹫f。

我湊了上去,他伸手摸我的腦殼,捏捏耳朵,然后燦爛地笑。我的恐懼和陌生感悄然退卻。活佛跟帶我們進來的那個僧人說了幾句,那僧人匆忙離開。不一會兒,他端來了一個托盤,托盤里有一把剪刀。

駝背爸爸說,呆會兒,活佛要給你剃度發(fā),你別動。

我見活佛笑呵呵的面龐,有一種相識許久的感覺。誦經聲在我的四周炸裂,那綿延不絕的聲浪要把我托舉到空際?;罘鹉曋夷盍艘魂嚱?,然后從我頭上抓一縷頭發(fā),用剪刀剪掉,放在了托盤里。活佛說,我再給你賜個法名,今后就叫多巴亞佩吧?;罘鹱寧覀冞M來的那個僧人,領我到康村去換衣服和剃發(fā)。

陽光下,那僧人用很鈍的剃刀給我剃發(fā),腦袋上留了幾道口子。之后,他叫我脫掉氆氌藏裝,說,這些東西都是世俗者的,我給你潔凈的衣服。他給我拿來了絳紅色的圍裙、短馬甲、裹身的長袍,以及尖頭向上翹起的皮靴。皮靴很大,我的腳在里面晃蕩。

當我跑回大經殿時,里面的光線很暗,只有一名年老的僧人盤腿撥念珠。

我問他,我的父母呢?

走啦。

我說,我要去找他們。

老僧說,你已經出家了,所以你沒有家,沒有親人。

我心頭惶惶的,慌忙跑出了黑森森的大經殿,站在石階上眺望山腳彎曲盤伸的道路。那里空無一人??謶值难蹨I濺濕了我的面頰,前方的道路和山水模糊起來。

跟我走吧。說著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頭。我扭頭看,站在身后的是大經殿里的老僧,他悵惘地望著前方,下顎上稀疏的幾根白胡須,在風中飄動。

跟我回廈里去。那只手重重地摁了下我的肩。老僧從石階上拾起我的被子,扛在肩頭,默默地走了。順從的我攆在他的后面。

我們穿過幽深的巷子,爬段陡坡,經過大威德怖畏金剛廟,向左轉就到了康村。我們的廈在二樓,是個門朝西,窗向東的房間。

現(xiàn)在開始,你要喊我龍多老師,我教你識字和書法。費用,龍扎谿卡的老太太已經付了。晚上你就睡在這下頭。龍多老師盤腿坐在床上說。

老師的床搭在窗戶旁,床頭擺了一張矮小的藏柜,上面供奉著泥塑的蓮花生大師。此刻,夕陽佇留在蓮花生大師身上,通體金光閃爍。

那晚我在老師的誦經聲中入睡了,噩夢也從我的身上被剝離掉了。

多佩起床了。龍多老師用木棍戳我。

被窩里一骨碌鉆出來,我才看清屋里黑黢黢的。老師,天黑著呢,掌燈吧。

沒用的眼睛。龍多老師罵著劃燃了一根火柴。我看見老師上身裸露,手指上的火苗燒毀黑夜的簾幕,駐留在了油燈上。

多佩啦,該走了。查斯說。

多佩睜開眼,瞟了下前方。不遠了,我們上路吧!

別急。先把這酸奶吃了,再走不遲。查斯說。

留著您自己吃。多佩邊說邊起來拾掇。

留著,路上只會增加負重。

要不走累后再吃。

也好。查斯棕黑色的臉僵硬如鐵。

多佩背著母親又上路了。



  • 上一篇:哈達
  • 下一篇: 山村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