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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的白牦牛

甘孜日報    2020年04月16日

  ◎嘉央卓瑪

  我的故鄉(xiāng)有一個叫給哇的的美麗牧場,四周有茂密的樹林,隨四季變換不同的顏色,溪流淙淙而過,五顏六色的青蛙在溪邊蹦跶,碧綠的草甸上,灑滿不知名的野花,牦牛慵懶地曬著太陽,小牛犢不知羞地糾纏母乳……

  東熱站在那里,安靜地吃草,雪色的皮毛在陽光下泛出金的光芒。它是我家牧場上唯一一頭毛色雪白的牛,阿爸給它起名為東熱,我聽我的阿爸說,它剛一出生,就沒有借助母親的幫扶,憑借自己的力量很快地站起來,“它是一頭神牛啊!”阿爸無不驕傲地說。

  東熱對它的這個名字是否滿意,無從而知,也許因著我的阿媽對它格外偏愛的原因,同年出生所有的牛犢都沒有它強壯,它出生僅有四個月時,已經比它的同伴大出一圈,一身白色長毛就像達孜貢巴背后神山上的皚皚積雪,圣潔光亮。

  東熱不像其它的牛那樣勇猛好斗,它只管一心一意安靜地長大,然后很快就成為了牛群中最高大的牦牛,阿爸總是會喃喃地說,東熱是山神賜予這片牧場的寶貝。在當時,政府是不允許將這樣生長迅速,高大漂亮的公牛被當做肉牛宰殺。我的家鄉(xiāng)自古生長整個藏區(qū)最魁梧的牦牛,我猜政府的用意,是將它們當做一種形象大使,向外界宣傳我的家鄉(xiāng)。其實,沒有這項規(guī)定阿爸依然不會殺它——白牦牛是神圣的象征。

  我記憶中第一次看到它,是在我六歲時,我隨阿媽去擠奶,阿媽蹲在那里,雙手在母牛的肚子上靈巧運作,指間噴射出白色的奶汁,在奶桶里濺起潔白的花朵,順帶彈奏出動聽的音符。但我的注意力不在這,我的視線完全被東熱吸引。它就在不遠處的草甸上吃草。我從未見過那樣高大的牦牛,山一樣的身軀,雪一樣的皮毛,在陽光下甚至有些晃眼睛,它巨大的角,巖石一般竦峙在頭頂,似乎總是蓄勢待發(fā)。

  我試著靠近它,它抬頭看我一眼,又繼續(xù)低頭安靜地吃草,仿佛除了吃草,世間一切都與它毫不相干。

  我的祖父是曾是一名德高望重的喇嘛,他年輕時在西藏很多大寺院中修行過。后來回到家鄉(xiāng),他把從拉薩帶回來的一捆一捆用鑲著金絲邊的黃緞包裹的經書背到山洞里埋好,然后燒掉佛珠拿起馬鞭,成了一個真正的牧人。幾十年后再去山洞,經書已經莫名其妙失蹤了,只留下幾頁淺灰的殘紙,上面用金水寫的古老的文字若隱若現(xiàn)。祖父是個溫和而智慧的老人。他給我講過很多故事。都含有耐人尋味的哲理,我大多己遺忘,或是只記得一些殘缺的部分。

  在十分久遠的年代中,村莊里有一個鐵匠,養(yǎng)了一頭牛,體格健壯,力大無比,鐵匠深以為傲。可是有一段時間,這頭?;丶铱偸莻劾劾郏F匠疑惑,跟著去看,結果發(fā)現(xiàn)每日里他的牛都會來到山頂?shù)暮W舆吷?,隨后海子里潮水涌動,出現(xiàn)一頭壯碩的海牛,海牛輕易擊敗了對手,鐵匠在角落里觀看它們的戰(zhàn)斗,憤恨不已。等到公?;丶遥B夜打造了一對堅硬的鐵角,為自己的牛戴上。海牛又來到岸上,鐵匠的公牛用鐵角殺死了海牛,鐵匠叫來村人、歡天喜地分食了死去的海牛,并炫耀地把牛皮和牛頭掛在了自家門口。當天夜晚,有一位美麗的姑娘來到村莊,呼喚她的寵物,卻看見了鐵匠家門口懸掛的海牛皮和牛頭,姑娘流著眼淚唱起哀怨的山歌,然后將手中的裝滿酸奶子的碗倒置,山頂?shù)暮W油蝗槐l(fā)出洪水瞬間淹沒了村莊,沒有人幸免于難。我喜歡這樣的故事,因果有報,人們往往因為貪念而付出代價。

  每次聽到這個故事,我就會想起東熱,每次看到東熱,我就會想起這個故事,我覺得海牛就應該是東熱這個樣子,東熱應該就是經歷了無數(shù)個輪回的海牛的轉世,我愛它,卻又怕它。愛它,因為它實在是一頭漂亮的牛,怕它,是因為我永遠不敢去直視它的眼睛。

  一頭牛應當有怎樣的眼神?恭順,謙卑,忠厚。

  我總奇怪我在它的眼中看不到這一切,相反是它的目光讓人感到它不是一頭牛,卻像個人,像個活了千百年的智者,它的目光平靜而悲憫。

它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一個又一個同類被拉向屠宰場,倒在血泊中;它用這樣的目光送別高原的一次次四季輪回,草綠葉黃;它用這樣的自光看向我時,我會恍惚地認為它才是我的飼主,我才是一頭不能言話的,卑微的牛。

  這樣的互換令我恐慌。又令我更加尊重它。

  但它不知自己的神圣,馱柴馱糧,任勞任怨。

  在我十二歲那年的冬天,天下了場罕見的大雪。那時牛群已被我們驅趕上山,但因為這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阿爸依然慌了神。我們踩著淹沒腳踝的雪,上山去尋牛。

  漫天的大雪間,毛色漆黑的牛自然好找,我們的神牛,它隱沒在茫茫大雪間,我們未能將它尋回?!班希?,嘞……”父親的喉嚨似要喚出血來,然而山間一片寂靜,連雪落的聲音都聽不到。我感到山中有什么東西也在召喚著,聽不到聲音,但哀戚一陣陣沖過胸口,風雪浸濕我的睫毛,我無法睜開眼睛。我想那神牛東熱,它的雙眼定會被大雪灼傷,我的心中惶恐而難過。那天晚上下了更大的雪,風吹打石窗,發(fā)出嗚咽聲,我不敢從氈子中探出頭。我很快地睡著了,夢中有一座高聳入云的巨大雪山,它是牦牛的形狀,是云朵一樣的潔白……在之后的三天中,雪一直連綿,如同哀泣,無聲也無止境。

  第四天,雪終于停了,阿爸又帶我上山。我們在覆蓋白雪的大山中,細聽是否有響動。在冥冥中有一種指引,我在山腰的角落中找到它。它身上堆滿雪塊,大雪虬結住它的皮毛,因它的體溫融化,又凝結成冰塊,帶來無法承受的重量,它安靜地跪倒在地上,我向它跑去,雪水融進我的鞋襪中,是一種刺骨的寒涼。東熱此時再無往常的神氣,它艱難地抬起頭顱,雙眼已滲出鮮血,雪白的皮毛變得血紅,額間積雪和著污泥血漬,它看起來虛弱不堪。

  我心中涌上無法言喻的悲哀,我拼命拍打它身上的雪塊,可已凍結幾夜的冰雪牢固,紋絲難動。我心知我已無能為力。每年冬天都會有這樣死去的牦牛,它們平日賴以取暖的長毛,此時卻是殺死它們的工具。

  我用力地抱住它脖頸,我的耳朵邊是它微弱卻溫暖的呼吸,它的目光平靜又慈悲,好似已經預知一切的淡然。此時阿爸也趕到,他沉默地看著它,眼中似乎有隱隱的淚光。

  阿爸比我要明白,這是無可奈何的。我們安靜地陪著它,為它念誦“六字真言”,直到它合上雙眼,身體慢慢地僵掉。阿爸解下自己的護身符,掛在它的角上。那時東熱已有十歲,身高已有接近兩米,重達到一千多公斤,它像一尊巨大的雕像,角上掛著阿爸的護身符,靜默在雪里,它的身影越來越遠,直到在我回首的視線里消失。

  祖父聽說這件事,他對我說山神召回了它。“它本來就是山神的靈物,如今山神喚回了它,它的身體留在那里,這陣子大雪封山,很多動物忍饑挨餓,它用身體作了最后的布施,也算圓滿了……”祖父的話我似懂非懂,我將頭埋在他的猞猁皮的褥子間,是酥油,柏香與動物毛皮混合后,濃郁而昏沉的氣味,這氣味,還有祖父平靜的語調,使我的悲傷不再那么劇烈,我相信東熱是回家了,回到那個真正屬于它的家了。

  如今再回到家鄉(xiāng),家鄉(xiāng)早已沒有以往的巨牛,人們需求增多,牦牛肉價瘋長,牧民們宰殺不足四五歲的牛,換取一家人的豐衣足食,然后又為了賣出更多的牛,瘋狂養(yǎng)殖,導致草場不夠,沒有任何一頭牛再能長到東熱那么龐大。

  我向我的女兒講起海牛還有東熱的故事,講到一半卻忘記了該說什么,我已無處去問故事完整的情節(jié),祖父已亡故二十余年。

  女兒問我,您見過大牦牛嗎?它有多大?

  我說我見過,我的腦海中是如雪山一般的神牛,我站起身,盡量將手臂向上伸,我對她說:看哪,它有這么高。

  女兒不信,她說世界上不可能有那樣高的牛。

  我依然固執(zhí)地說這是真的。

  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高山雨后的青草香氣,想起阿媽的雙手在母牛虬結的長毛間穿梭,想起祖父的猞猁皮,他蒼老慈樣的臉。我想起早己物是人非的故鄉(xiāng)。我看見阿爸在沉沉的夕陽下歌唱,我看見斜卡河封凍,我在冰雪間嬉鬧,我還看見滿山遍野是盛開的羊果花,牛羊如黑白的絨花,散布在草原……

  我看見我的東熱,它站在我的前方。

  它的皮毛是雪一樣的白,它是那樣高大,卻又遙遠,它高大于我,高大于我的阿爸,它高大于延綿的雪山,它就是一座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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