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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地

甘孜日報    2019年11月22日

◎ 阿微木依蘿

我的地就在河溝邊。我是六歲知道自己有地。她說,在這個世界上,那么大的一片地方,那么多人,每一個人都有一片地。以后我所有的吃食都從這片屬于我的土地上來。

“那就是你的地?!彼隣恐业氖謱ξ艺f。這個時候我七歲多一點。

她當(dāng)然是我的母親了。不然誰還會牽著我的手呢。我還那么小,大概比我的狗高出一個頭。尾在她身后想要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跟上她的腳步會很吃力。我?guī)缀跏潜煌现叩摹?/p>

您如果要聽我說往事就一定不要走神。我說一遍就不會多講一遍。我是個沒有耐心的人。很多時候我的思維跟醉鬼差不多。您或許還不知道,山區(qū)長大的人愛喝那么二三兩苞谷酒,酒量不如酒膽,一兩就醉翻了天,要讓這樣的人講一個條理清晰的故事不太可能。您聽完自己理一理吧。

那時候我們這個村子還很窮,不,是所有山區(qū)里的人都窮得叮當(dāng)響,一陣大風(fēng)或許可以將一個人刮走,但絕不能輕易把這兒的貧窮刮走。我不是在哭窮,我只是忘不掉這段記憶。既然您要我講一段記憶深刻的,就不要打斷我的話。

來,我們接著說。

我們這個地區(qū)的人只好苦巴巴的過日子。山風(fēng)大一點的時候我們就站到風(fēng)口上,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站在那樣的地段,我是看著別的孩子往那兒站,我就跟上去站在他們身邊,大概我是以為他們站在那個地方是為了等待順風(fēng)而來的鳥雀完全失控,一不小心掉一只進他們的嘴巴,他們就可以打打牙祭了。我是這么想的。可是一只鳥都沒有掉下來,從四歲等到六歲,從未看見有鳥雀在風(fēng)中發(fā)生意外。

我被母親領(lǐng)著去看地。她說,該讓我認一認自家的土地了。那意思我清楚,是讓我明天就要跟著她一起干活。我們這兒的孩子長到六歲就要給父母幫忙了,長到八歲還不幫忙干活那就是白養(yǎng)的,外人看了也要說點閑話。外人最愛說的話就是:您倒是眼看著要享福了,孩子一天天長大,可以幫你干活了。

我就是被領(lǐng)著認一認土地,為了干活做準(zhǔn)備的。

我媽走在前面,把我的地都指給我看。三角形的,小四方形的,被幾個大石頭占據(jù)大片地方的,有的干脆只有兩指寬的,那么瘦弱的土地,完全可以不要的土地,被開墾出來灌了水稱之為“田”的土地,都是我的地。由于它們前身是地,后來才變身為田,我母親就一直喊它們地。

我走在我的地坎上,望著那小塊小塊裝著水的地,當(dāng)時秋天,地里不僅裝著水還裝著正在逐漸轉(zhuǎn)黃的水稻,看上去浩浩蕩蕩,金燦燦的,使我和我的母親,我們這一對貧窮的母女突然像掘到一大片寶藏。我們心情突然就好起來。

“再過幾天你就學(xué)著割谷草吧?”

“好?。 ?/p>

“喊你爸給你磨一把鐮刀。”

“好??!”

我們一路看下去,上看是我的地,下看也是我的地,我的谷子已經(jīng)眼看成熟,我們就要吃到新的大米。

回家那天晚上我就做大夢,夢到整個大地上都是金燦燦的稻谷,都是我的。

我于是每天等著谷子成熟。我的刀我自己磨好了。

終于等到收割時候,我拿著鐮刀跟著他們下地干活。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土地上勞動。媽媽說了,每個人都有一片地,而這里的地是分給我的。那么這些谷子也是我的呀!很多的谷子,金燦燦的谷子,我覺得整條河溝都充滿了我谷子的香氣。

后來就發(fā)大水了。第二年的漲水季,從未發(fā)過那么大的水,這一年算是創(chuàng)了紀(jì)錄。整條河溝里都是渾水,泥石流加快了漲水的速度,短短半天時間我的地全被沖走了,就像豆腐下鍋那樣一塊跟著一塊全部流走了,變成渾水了。

我媽站在一邊,苦著臉。

大水之后,我的地里全是石頭,事實上我也分不清哪里是我的地界。大大小小的石頭占據(jù)整條河溝的兩邊,細小的河流從亂石間穿行,讓人無法相信它先前的兇猛。

我的往事說完了。

您覺得沒有說完?您覺得這點兒破事根本算不得“印象深刻”嗎?

那我說完。即便我一點也不想說完。

好吧,我承認,我其實早就在某篇文字里已經(jīng)說過。只不過我在那篇文字里沒有挑明,不愿承認那是我和我母親的經(jīng)歷。

后來我母親要去跳河。那個時候我十歲,或者十一歲了,時間過得很快。她是因為我不小心弄一塊柴砸在她身上才要去跳河。她拉我一起去。我當(dāng)時按照她的吩咐在高高的柴垛上取柴,那塊柴就是在某個時候不小心踩掉下去的,她坐在柴垛底下,頭一天剛剛跟我父親吵完一架,其實很多年了,從我記事以來,他們就沒有不吵打的時候,只是這一次吵架才結(jié)束,她還處于傷心的情緒坐在柴垛底下發(fā)呆,那塊柴就是在她傷心的時候砸中她的。我就被她從柴垛上一把抓下來,像提小雞仔那樣提著甩到一邊,又突然拽著我往河邊走。她一邊拖一邊哭,她一邊哭一邊說,她說她失去了土地,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選虧了,什么都賭錯了,她的日子越來越難過,她的一生就這么完蛋了。她不要活下去,我是她的女兒,也不用活下去。

她死死的抓住我的手,太陽照得我眼睛發(fā)昏看不清她的臉,她的頭發(fā)也完全蒙住她的臉。我恨她,那一刻,覺得世上再沒有比她更狼狽更懦弱更丑的人。

我們離河溝很近了。

只有二十步了。

十步了。

五步。

她一邊拖一邊哭。她一邊哭一邊說。

我一邊哭一邊掙扎,一邊掙扎一邊說:地是我的、地是我的、地是我的……

我還不會更多理由,我只知道那些沖毀的地是我的。

我失去了土地,活不下去的卻是我的母親。因為那不僅僅是我的土地,其實是我們?nèi)胰说耐恋兀徊贿^她要這么說,好像這么說會讓我這個做女兒的一下子變得富有,像別的孩子一樣不缺這缺那,因我有地,我能在土地上獲得黃金。她大概以為是這樣吧。我當(dāng)然搞不清這些關(guān)系,無法體會她忍受的白眼和屈辱,因此她拖著我一起去死的時候,我說什么也不干。

她在離河溝五步左右的地方終于放開了我的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這倒讓我為難了。難道我該跟她說,您不要哭了,我愿意和您一起去死?當(dāng)然不行的。雖然我年歲小,并不真正懂得死亡而且嚇壞了,可內(nèi)心非常排斥與她一起去跳河。我怕水,同時更怕她,她給我看到的是一副比死亡還令人恐懼的絕望,一個弱質(zhì)女流瘋狂的絕望——她要拖著自己的親生孩子去死。

貧窮能讓一個母親變得更勇敢,也能令她發(fā)瘋。

我想到那渾濁的河水,那些脆弱的土地,它們在渾水中一閃就流遠了。我害怕我是那樣一種再現(xiàn),我的眼睛和四肢,我和我的母親,我們的身體就是脆弱土地的本身,我們到了水中,永遠不可能變成一條魚。

我就是懷著這樣的恐懼不愿去死。

我母親幾乎要哭趴在地上。她的父親去世的時候她都沒有如此賣力的哭過。

她哭夠了才從地上站起來,才對我懷有愧疚的意思,她對我說,永遠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別人。永遠。

現(xiàn)在我竟然說了出來。其實也無所謂。那渾濁的河流已經(jīng)遠去。

我忘記更多的事情了。您不用再問,我只知道我的那些土地再也回不來了。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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