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富

家養(yǎng)有一貓，父親叫它懶貓，我叫它黃麻子。父親叫它懶貓，是因為它喜歡大白天睡覺。我叫它黃麻子，是因為它全身都是黃麻色，唯獨臉上長有六撮白毛。

父親是根據(jù)貓的性格那樣叫，我是根據(jù)貓的長相那樣叫。

父親的叫喊帶著幾分疼愛，我的叫喊帶著幾分輕佻。父親曾經(jīng)責備過我?guī)状危f叫得難聽，對貓不尊重。

父親的話我只當耳邊風。他叫他的懶貓，我叫我的黃麻子。

其實，懶貓真的很懶。

早上，我打著哈欠起床吃早飯時，它睡在竹篾編織的糧囤蓋子上。吃過飯后，背起書包去上學，瞟一眼糧囤蓋子上，它把身子卷成一團，還在呼呼大睡。讓我羨慕嫉妒得不行。那糧囤蓋子，其實就是一個倒扣的大簸箕。

等到了星期天，我也要好好地睡個懶覺。我在心里這樣安慰自己。

可是到了星期天，我最多睡到九點過十點，就不想睡了。也許是因為肚子餓了，也許是想著出去找玩伴去水溝里捉魚，或者上后山林子里掏鳥窩。總之，我是不會在床上睡一整個上午的。

懶貓卻能睡一整天，只是會更換睡覺的地點。中午一般會走出糧食囤子的那間房，悄悄地去到院門外，夏天睡在那棵棗樹的陰涼處，身子拉得長長的，乘涼。冬天則會睡在院門口的狗窩里。狗在的時候，就與狗狗挨著睡，相互取暖。狗狗出外會友或巡視去了，就卷成一團，獨自取暖。到黃昏，它又會換地點兒，睡在堂屋門旁邊。那里，放有它的貓碗。它在等晚飯。

懶貓的晚飯是豐盛的。父親收工回來，會從檐檁垂下的一個鐵鉤上取下半截風干了的黃鱔或者一條小魚，放到灶膛的草木灰燼里燒熟，再在一個小石碓里舂成粉劑，拌在飯里給貓吃。魚和黃鱔大都是我在水溝里捉到的，這是懶貓的唯一葷菜。這個活兒是父親的專利，他從不讓婆婆、母親和我們幾兄妹做。父親對懶貓，真是情有獨鐘。盡管父親嘴里一口一個懶貓，但在他呼喚懶貓時，我能感覺到語氣里的深愛。

我從沒見到過懶貓抓捕老鼠，但我家的糧食、種子從沒被老鼠偷吃過。這就怪了。這也是父親疼愛懶貓的原因。

等我結婚生子分家立戶之后，為保我家糧食平安，我也買回一只貓。那只貓很漂亮，一圈一圈黃白相間的細毛從頭纏繞到尾，像一只生猛的小豹子，因而，我給它取了一個威風的名字：雪豹。

雪豹美麗又活潑。它喜歡與我家那只黃斑土狗在院壩里戲耍，也喜歡與雞鴨子在院壩里逗樂。偶爾抓到一只半大老鼠，在院壩里折磨得半死不活，等我們從地里回來，再叨到我們面前來邀功。這時我們會把餐桌上最好吃的喂給它吃。晚上睡覺的時候，只要我喊一聲雪豹，它就會跳上床，偎到我身邊陪我睡覺。尤其在冬天，我還在看電視，它就會早早地鉆進被窩，給我暖床。這么懂事的貓，我對它越來越愛護有加，像慣養(yǎng)兒子一樣地慣養(yǎng)著它。

可是，家里的糧食、種子還是經(jīng)常被老鼠偷吃，衣服也偶爾被老鼠咬爛。我卻舍不得責備一聲。為了保護糧食，我用火磚在屋里砌了一個糧倉，用五厘米厚的水泥板蓋頂，老鼠看著流眼淚，就在衣服上報仇。冬天了，妻子喜滋滋地買回一件羽絨服，準備第二天回娘家穿。吃過早飯，一番打扮描摹之后，從衣柜里拿出羽絨服，后背上卻多了幾個小洞洞。妻子沮喪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偏偏這時，雪豹喵喵地叫著來到妻子腳邊。

死貓，就只曉得吃，就只曉得叫，長這么大個兒，連耗子都嚇不住。妻子罵著，就是一腳。雪豹疼得喵喵地喪叫幾聲，蔫蔫地滾一邊去了。

妻子從地攤上買回了硫化鋅，涂抹在幾片臘肉上，分別放在幾間屋的門縫邊。第二天早上，撿到兩只死老鼠，雪豹也硬邦邦地躺在床底下。

雪豹的死，我很悲傷，差點與妻子吵起來。

妻子說，死了好，活著也徒有虛名。要是早死了，還免得依賴它，早買了耗子藥，衣服也不會被咬爛。

我把雪豹埋在房后的山坡。后來我想，懶貓那么懶，整天睡大覺，那年月，生活水平低，好吃的沒吃過，好喝的沒喝過，咋家里就沒得老鼠呢？而雪豹一日三餐，與我們同吃同樂，整天生龍活虎，游來蕩去，咋家里的老鼠就不怕它呢？

后在宋朝學者、詩人陳傅良為周伯壽畫貓圖集作的跋語里，讀到對善于捕鼠和不善于捕鼠的貓作的精辟論述：“人曰貓之善捕鼠者，日常睡”。是說，善于捉老鼠的貓，白天會抓住一切時間睡覺，是為晚上有足夠的精力捉老鼠。這不正是我父親養(yǎng)的那只懶貓的寫照么？陳傅良又說：“余家有數(shù)貓，終日飽食相跳躑為戲而不捕鼠?！边@不正是對我家那只被我慣養(yǎng)的雪豹的寫照么？

我突然記得，文天祥曾經(jīng)把自己比喻成他家喂養(yǎng)的那只懶貓。以前不明就里，現(xiàn)在明白了，他是在用懶貓激勵自己。

我也想對自己和朋友們說，做只懶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