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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地

甘孜日報    2019年03月22日

      ◎韓玲

      在康家地,罵聲,是這塊土地與樹枝混合彈奏的音樂。母親的罵聲最為響亮,最有創(chuàng)意,最讓人沒有辦法聽下去。為了那五畝二分地,為了養(yǎng)活父親留下的四個兒女,她得罪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兒女。母親常常半夜嘴里含著手電筒給那幾畝薄地灌水,母親常常絞盡腦汁說一些好話讓村里的人幫她干活,母親進了縣城去跟教育局的人談判,母親終是不堪重負入贅了沒有文化的繼父,母親把三間土巴房修成了七間,母親把幾個兒女都安頓成家,母親又把七間長土房修成了兩層小樓。母親為家婆養(yǎng)老送終。

      然后,母親從別人的樓梯上摔了下來,母親睡了三個月,母親就再也打不直她的身體了,那個飛針走線,讀書吟詩的母親老了,老得不輕易出門,這一年母親六十二歲。

     在母親六十二年的生命歷程中,我從來沒有看到她流過淚,假如一定有的話,都是那種爆發(fā)式的嚎,那嚎聲那么尖利,那么強硬,好似隨時都可以刺破一堵厚厚的土墻。就算今年她從別人的房頂上像冬瓜一樣滾下來,頭上縫了八針,肩骨、肋骨、恥骨分別不同程度的摔斷和摔裂,被人送到醫(yī)院的時候,我只看見了一灘血,從頭上流到腳下,然后母親昏迷不醒,慘白的日光燈打在她的臉上,身后的墻面陰森森的,母親從這片絕望色調(diào)中醒來時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沒有事”。

     也許母親就是一只鳥籠,早就隱去了作為鳥的生命特征,只剩下表象的冷硬,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柔軟和示弱是怎么回事兒了。

     罵聲響亮的還有隔壁跛王,跛王愛喝酒,又墨守陳規(guī),生活的不如意讓他越來越怕犯忌,他總以為他的全部不如意都是不守老祖宗的規(guī)矩給帶來的。他教他的妻兒怎么說話,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可他的孩子們總是一不小心就犯他的忌,于是他就整天整天的罵。比如年三十,是不能說“完了”“哦豁” 之類的詞的,那被認為大不吉利,所以在過年前跛王就反復(fù)交待妻子兒女。再一一叮囑要藏好繩子、菜刀,大年初一是見不得這些東西的,見了菜刀不吉利,見了繩子要遇蛇。年三十的家里要打掃干凈,初一不能掃地,年初二掃地要從門外往門里掃,聚財,諸如此類,不能一一例舉。而年又是一個事故高發(fā)期,事兒一波一波的來,說錯話做錯事就難免了,于是,幾乎我在娘家的每一個年都能聽到跛王的罵聲。跛王短了五六分的腳一只抵在半截土墻上,一只杵在地上,喝了酒就破口大罵,差不多把一年來妻兒所犯的事兒都要罵個遍,。他身后是貼了春聯(lián)的屋門,身邊是光禿禿的高大的核桃樹,跛王就那樣站在中間,氣壯山河的罵,筋疲力盡的罵,到后來,跛王的罵聲成了告別舊年準(zhǔn)時上演的娛樂節(jié)目。

      跛王的妻子是從康定嫁過來的一個駝背,那背駝得好似在衣服里塞了一只圓皮球。她不僅駝也跛了一只腳,跛王跛右駝妻跛左。她和跛王結(jié)婚幾乎整個村莊都在私下議論,千里迢迢嫁過來還這么般配,大家都私下說,千配萬配毛窟窿一對。

      在駝妻生了三個孩子以后,某天午后,康家地來了一個異鄉(xiāng)人,身材高大魁梧,說是駝妻的哥哥,跛王就讓他的孩子們叫他舅舅,這個姓鄭的舅舅就在跛王家住了下來,都不知道住了多久,反正跟大家都熟悉了。

      他人勤快,愛幫忙,大家都不討厭他。

      又是某個午后,又聽見跛王聲嘶力竭的罵聲,接下來是他扔?xùn)|西的聲音,東西是駝妻和那鄭姓男人的東西,很舊的,扔在地上卷起一陣灰就又悄無聲息的耷拉下去了。六戶人家有三戶都墻連著墻,有個風(fēng)吹草動聽得一清二楚,于是大家就又忙著去勸架。原來,那個鄭姓男子是駝妻的舊年相好,犯事出獄后無處可去,就尋到了駝妻家落腳。只是大概又不守安分,被跛王發(fā)現(xiàn)了。跛王要攆他們走,那兩人又解釋又道歉,跛王看了看身邊大小不一的三個孩子轉(zhuǎn)身進了屋,接著屋里傳來狼嚎一般凄厲的吼聲,接下來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響了。一向罵聲響亮的跛王三個多月沒有聽見他一點罵聲,連頂頂討厭他的家婆也讓母親過去看看跛王,等再見到跛王時,他人瘦了一大圈,連胡子都白了一大半。那人還是沒有走,母親覺得跛王不易就自己出面保媒把鄭姓男人介紹到山上另一家寡婦家做上門女婿。多年以后再聽到鄭的消息是他犯了強奸幼女罪再次入獄的消息,警車呼嘯而過,公審大會上母親才知道他在康定犯的也是強奸罪。為此,母親一直念念叨叨,像個罪人。

      家婆對跛王的反感是要從一只瓜說起,家婆說,跛王是做過“過惡事”的,過惡事大概指的就是做過很壞的事情吧。跛王小的時候用刀在鄰居種的瓜上旋個洞,然后再瓜洞上屙屎,屙了屎后又把用刀旋下的瓜貼進原來的瓜洞上讓瓜自然長合,而不知情的鄰里只是以為瓜長了個疤而已。直到被人發(fā)現(xiàn),家婆說起這事時總是耿耿于懷,我們都是吃過他的屎的人,菩薩也是。家婆每每從地里收回成熟的瓜果時總是虔誠地把那些瓜果堆在“天地君親”位的兩邊,家婆說菩薩吃了人才吃,那大抵是經(jīng)歷了饑餓的人對五谷的敬畏之心吧。“人咋就不做人做出的事呢,咋就不做人做的事呢?!奔移攀竦耐h方。

跛王也許就是一只麻雀,一只折翅后自已給自己建了一只籠子的麻雀,被人捉弄也捉弄別人。

      李家表叔夫妻倆不僅罵聲響亮,而且孩子也打得雞飛狗跳,直到今天我似乎還能聽見李家表叔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虎虎生風(fēng)的樣子,連帶腳下的土地也被震得咚咚作響。他們夫妻倆年青的時候都入過獄,兩口子人長得清清爽爽,聽說是因為“富農(nóng)”進去的,一去十年。男的出獄后總是很憤恨,或者用仇恨更準(zhǔn)確些。他在他的土地上泄憤,他家的臺地與我家的緊緊相連,那是一臺長長的二畝五分地,他犁地時甩起牛鞭趕牛的聲音能亮出一兩里地,伴隨他沉悶的低喝聲“踩溝!”牛就按著他的樣子跑得規(guī)規(guī)矩矩、大汗淋漓。牛是借的別人的耕牛,有時候半夜了還能聽見他在地里的吆喝聲。其實不止犁地,他常常是借了月光收拾他的土地,有時是在打土包,有時是在給莊稼灌水,有時收割,有時是在往家里背麥草或是玉米桿??傊炎约旱哪菐桩€地伺弄的像件藝術(shù)品。我們小時候從來不敢去他家的地埂上扯豬草,那等于是找打,縱使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們。

      他的憤怒還表現(xiàn)在他對兒女的苛刻上,李家表叔出獄后接連又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這三個孩子與他的大女兒的孩子同齡,也就是與他的孫子一樣大。冬天,她的小女兒一早就背個大背兜出去撿當(dāng)做柴火用的玉米根根,到早上吃飯的時間女兒只撿了很少的玉米根,這就又惹怒了李家表叔,他一腳踩在女兒凍得開裂的手上,還狠狠的捏上幾下。我至今記得那凍起了裂口還鮮血淋漓的傷口和他小女兒看他父親時仇恨的眼神。每隔幾天,他們家就要發(fā)出一聲又一聲凄厲的長嚎,緊接著就看見李家表叔兇神惡煞提著一塊劈柴追趕孩子的身影,從自家的七分地跑到人家的兩畝地,再從人家的兩畝地跳回自己家的七分地,他家的孩子跑得比兔子還快,且就往有人的地方跑,如果有人力勸也就免了一頓皮肉之苦,要是不幸被逮住了,輕則一頓暴打,重則五花大綁吊在走廊的穿方上,吊起打。我至今奇怪那隔三差五就挨打的孩子身體有沒有被打殘,但心理一定是打殘了的,這在他們以后的人生軌跡中充分得到了佐證。

      李家的小四合院兒干凈整潔。水缸里的水總是滿的,木瓢浮在上面晃晃悠悠,案板擦洗的锃亮。一排臘肉掛在火塘邊上,飯桌上卻通常只有一碗炒酸菜,一碗洋芋片。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那幾根掛成一排的臘肉幾乎要掛整整一年甚至幾年,還說臘肉越陳才具有治病的療效,但是有沒有人去求過這個藥引子就不得而知了。李家有臘肉,常會引起我們的饞蟲,但大概沒有一個人能夠吃到他們家的肉,就算他們家自己偶爾煮一次肉,蒸在一堆開花的饃中間,待放到桌上時,吃飯也吃得謹小慎微,尤其是他們的孩子們總是小心的看著他家父親的臉色,吃一塊然后就說好了。因此一碗肉是要反復(fù)的蒸好幾回的。那些肉湯,也是舀到一口小鋼精鍋里,每回做湯舀幾勺兌在開水里煮菜湯喝。我突然迷戀這醉人的光芒,節(jié)制、節(jié)約,有所敬畏卻仍不失溫暖。多年以后的我們不再節(jié)制,再也看不到食物彌散的溫暖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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