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03月30日
■葛會渠
前些天回鄉(xiāng)省親,鄉(xiāng)文化站的顏站長執(zhí)意邀我到他家小坐。我雖在城市工作,卻一無官職二非大款,以現實的眼光來看,他根本沒必要與我結交。他如此看重我,僅因為幾年前我曾在一次規(guī)格不高不低的書法展上拿過獎牌,鄉(xiāng)文化站的招牌也是這位站長拎著兩瓶好酒進城找我題寫的。
顏站長是個“書癡”,這一點我早有耳聞。他小時侯即表現出很高的書法天賦,高中畢業(yè)后憑一手好字進了鄉(xiāng)文化站做臨時工。老站長惜才,快退休時把小顏送到省文化學校進修了兩年,回來后轉的正。當年的小顏如今已成老顏,雖出身農門,四十好幾的他卻連插秧割麥之類的基本農活都不會做。結婚前有父母撐著,成家后有老婆頂著,他倒真成了優(yōu)哉游哉的文化人了。聽說有一回,他喝多了酒,夜里醒來口渴難忍,抓起床邊茶杯就飲,卻覺喉更干舌更燥,擰燈細瞧,喝的竟是當日下午練字倒的墨。
老顏家二層簡易小樓豎在一個不大的汪塘邊。他的臥室有些亂,宣紙一摞摞擱在地上,很小的書櫥中不規(guī)則地放著王顏歐趙諸家貼本。老顏把自費訂閱的《書法研究》《書法》和南藝院報捧出來給我看,又趴到床下翻出自己的幾幅得意之作請我指導。幾十年不懈的功力已使他的字結構嚴謹,遒勁潑辣,有了“密不透風、疏能行馬”的風骨。我驚嘆之余,用放之四海皆準的話語大大夸了他一通。老顏就越發(fā)亢奮,大概他平常所處的環(huán)境中從沒有人這樣專業(yè)地抬舉過他。他的話便多,滔滔不絕地談論書壇流派和書法的發(fā)展趨勢,我插不上嘴。后來天下起霏霏細雨,他那憨厚的女人在田頭忙活,我說你也去吧,他擺擺手說不礙事。我突然間為他女人感動,嫁了老顏這樣四兩不提的“書癡”,絕對意味著跟勞累和忙碌結緣。還沒錢。老顏每月的工資根本經不起他買筆墨紙硯、訂閱報刊和請客吃飯的折騰。正這樣想著,老顏已磨好墨,非讓我給他題字。我知推辭不掉,沉思良久,才抓筆生澀地寫下“天道酬勤”四個字。
臨吃晚飯時,老顏又打電話喊來了外鄉(xiāng)的一個書法愛好者。那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穿著表皮已班駁的皮茄克,舉止比較斯文,一進屋就從懷里掏出一張卷毛的宣紙展開,像老顏一樣非讓我給他指點指點。顏真卿的《玄秘塔》,最基礎也最見功底的小楷被他臨得骨是骨,鋒是鋒,幾可亂真。酒過三巡,才搞清他身份,竟是一個屠夫。每天凌晨三點起床殺豬,白天賣肉,晚上雷打不動地練上兩小時書法。老顏又要我為他的屠夫朋友題字,這一次,我借口酒多,堅決沒答應。不是看不起人,實在是自感汗顏。
其實,我早就想告訴老顏的,只是不忍拂他興致一直沒說,我已近兩年沒提過毛筆了,且因種種不便說的原因退出了書協(xié)。現在細想,當年的自認清高之舉卻是功利思想作祟。這兩個扎根泥土的民間書法家給我上了最好的一課,以他們目前所處的環(huán)境和接觸的信息來看,在書壇想成名成家?guī)缀鯙榱?,可敬的是他們從未有過這樣可笑的念頭。他們能夠沉靜下來,甘守清貧,多年如一日堅持練字,只是緣于對藝術執(zhí)著的信念,別無它圖?;蛟S,書法已像血液中的鈣一樣灌融他們全身,離開它會直不起腰,走不動路。而我,在城市的喧囂中補足了名利的營養(yǎng),卻丟失了最基本的鈣質。浮躁的我,有什么資格指導別人呢。
那晚不覺中真喝多了,走在鄉(xiāng)間小道,竟腳步踉蹌。月光飽滿潔凈地刻下身影,我真切地聞到了泥土質樸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