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10月16日
■劉新征
阿瓊的《渡口魂》以質(zhì)樸的敘事,詩性的語言娓娓講述了直門達渡口直本家族半個多世紀的歷史,其美好的世風人情,虔誠的宗教信仰,以及在此背景下發(fā)生的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以其深沉的命運感,厚重的歷史、宗教、地域文化意蘊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意蘊豐富的愛情悲劇
小說開篇,“我”還是個六歲的小孩,“我”的名字叫諾布才仁,是直本家的珍寶明珠,肩負家族傳承的重任。當時家族的當家人是爺爺,爺爺本來有四子二女,但是,四個兒子都出家了,大女兒遠嫁,“我”是爺爺小女兒的兒子,但“我”的生身父親卻是個迷。“我”的阿媽美麗、憂郁、多病。原來達哇卓瑪(阿媽的名字)年輕時美麗動人,愛上了年輕的活佛,活佛也愛她。但直本家族對神圣的信仰是虔誠的,作為佛徒對佛教的教義戒律,是忠實的維護者和修持者,絕對不做褻瀆信仰的事。特別是達哇卓瑪?shù)哪赣H,深信讓活佛破戒的女人會墮入惡趣,淪為墮入十八層地獄的女鬼,永世不得翻身。剛好活佛和達哇卓瑪?shù)牧硪粋€熱烈的追求者秀啦百戶少爺都住在直本家,達哇卓瑪?shù)哪赣H旺毛太太讓喝了酒的秀啦少爺闖進了女兒的閨房,并且吩咐下人聽到了什么動靜也不許管。“我只有這樣毀我女兒的清白之身才能不讓她墮入惡趣做一個罪孽深重的女人。”此舉雖然拆散了達哇卓瑪與活佛的戀情,但也毀掉了她一生的幸福,從此她郁郁寡歡。秀啦少爺雖然占有了達哇卓瑪?shù)纳眢w,但是因為雙方都要肩負繼承各自家族的重任,一個不能出嫁,一個不能入贅,所以連沒有愛情的婚姻也不能成就。阿媽懷孕生下了“我”,在爺爺年老,“我”未成人的當中,爺爺做主替阿媽入贅了一個丈夫,由于門第各方面的制約,只選到了一個品貌一無可取的老男人,讓她舊傷未愈的心再受新創(chuàng)。后來,聽到活佛圓寂的消息,并不年老的阿媽也就香消玉殞,譜就了叫人唏噓嘆息、意蘊豐富的一曲愛情悲歌。
之所以說這是一曲意蘊豐富的愛情悲歌,是基于這幾點:首先,它包蘊著豐厚的地域、宗教文化內(nèi)涵。美好的人性,淳樸的世風是小說表達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直門達渡口因為人口穩(wěn)定,擺渡客商充足,民風淳樸,直本家族管理公正,再加上自古以來約定俗成地免去了各種捐稅,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過著平和寬裕的生活,宛如世外桃源。小說追溯到三百多年前直本家族的傳奇人物,活了一百一十三歲的直本·羅文雍仲,他臨終前告誡家人:直本的子孫們,我們直門達渡口的靈魂是——辦事公正,做到能把馬尾巴的一根毛分成兩半、能把芫根種子從正中穿孔的公正。請記住渡口沒有善惡取舍,沒有美丑之分,沒有貴賤之分······只要到直門達渡口,都是渡客······我們渡口的直本、船家要做到銳氣藏于胸,和氣浮于臉,污垢諱言不出口,渡客的刻薄言語不留耳······而這些美德,正是小說一開頭,米瑪老人等要為爺爺寫頌詞書贊文,供奉在寺院里的美德,可見直本家族幾百年來都很好地傳承著。直本一家待下人寬厚仁愛,收留乞丐切周三兄弟,救助逃難的姑娘巴桑,巴桑和普扎結婚后,安排他們放牧,送給他們十頭牛、十幾只羊做結婚禮物,后來,巴桑的哥哥來尋找妹妹,巴桑一家愿意跟哥哥回家鄉(xiāng),直本家把牛羊都送給他們。小說里絕大多數(shù)人,不管主仆,男女,老少,一個個重情重義,譜寫著人性善良之歌。直門達渡口民風的淳樸,有一件事可從反面來證明。米瑪是直本家的管家,他的妻子性格孤僻,因為病后的孩子想吃黑糖,在渡口的馬幫貨物里偷了三塊黑糖,被船家們認為壞了渡口的名聲,犯了渡口的天條,爺爺說:“屎尿壓屁股底下,臭味向四周彌散?!闭煞蛎赚斠惨虼宿o去了管家的工作。這種小錯誤也帶來嚴重后果的情況,可見當?shù)貙γ赖隆γu的看重。當?shù)厝藗兎痱\信奉佛教?;罘?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 font-size: 16px;">高僧在人們的心目中是神圣不可懷疑的,活佛的神奇?zhèn)髡f在作品中隨處可見:尖格活佛對直本·羅文雍仲壽命的準確預言;活佛讓啞巴開口說話;活佛神奇地治好人的病等等?;罘鸬膱A寂會讓所有的人悲痛難禁。出家為僧于本人與家族都是光榮的事情,直本家的四個兒子都出家做了僧人,導致家族的這一代缺少男丁頂立門戶也在所不惜。布毛奶奶不管遇到幸與不幸都說:“福是三寶賜的,苦是前世定的?!迸c宗教相連而來的神秘現(xiàn)象的書寫也是《渡口魂》的一個特色。這并非作者故弄玄虛,而是當時藏地人們對世界認知的現(xiàn)實反映。也是人類對萬物保持敬畏與詩性體認的需要?!叭绻麖募兾膶W的角度來看,近一百多年來的西方文化無論是抒情文學還是敘事文學,其總體發(fā)展趨勢是從祛魅走向世界含魅的?!薄耙驗槲ㄐ呐c唯物、含魅與祛魅、神秘主義與理性主義,互從兩個相反的維度滋潤著、養(yǎng)護著人類的心靈,也滋潤和養(yǎng)護著人類賴以生存的這塊大地的詩意。這兩個維度如果出現(xiàn)很顯然的偏至,人類的心靈與大地的詩意不是出現(xiàn)板結與干枯,就是變得晦暗與幽冥?!边@些內(nèi)容的書寫,不僅使小說有著厚重的文化底蘊,也揭示了達哇卓瑪愛情悲劇產(chǎn)生的背景與基因。不是因為對佛教因果報應的深信,對佛教戒律的嚴格持守,不是因為對家族傳承、門當戶對、家族名譽的重視,以及爺爺一家之主權威的專橫,阿媽的悲劇都有可能避免。
其次,它有著揭示人生悲劇性本質(zhì)的存在之思。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說: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于盲目的命運者;第三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系而不得不然者。非有蛇蝎之人物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疚。此種悲劇,其感人賢于前二者遠甚。何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固有故也?!抖煽诨辍防锇尩膼矍榛橐霰瘎?,也可謂是第三種悲劇,其中并無極惡之人,也無盲目的命運之捉弄,也不過是當時當?shù)赝ǔV赖隆⑼ǔV饲?、通常之境遇造成。綜觀達哇卓瑪?shù)谋瘎」适?,我們找不到元兇巨惡。兩情相悅的愛情沒有錯,遵守虔誠信仰的宗教教義沒有錯,愛護自己的女兒沒有錯,肩負家族的責任也沒有錯,那么錯在哪里?也許,我們會想到沈從文先生的名言“美麗總是愁人的”。作品里活佛留給達哇卓瑪?shù)男爬铮昧肆肋_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句“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薄鞍驳谩?,哪里能夠得到,怎么才能得到,實際上就是得不到啊。用哲學家雅思貝爾斯的話講,“悲劇是真實的”,因為正是悲劇“代表人類存在的終極不和諧。”也就是王國維所說的,悲劇是人生固有的。
最后,它具備關注女性命運的現(xiàn)代意識。對女性命運的關注,是作品的一個焦點,所以在阿媽悲劇為主的故事框架下,還點綴著幾個愛情的故事。一個是孔薩女土司為了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沖破一切阻撓,拋棄了地位、財富,生活拮據(jù)也在所不惜。她是阿媽羨慕的對象。還有一個是秀啦百戶的姑姑,草原上傳說的那個貌美賽王妃珠姆的,為了不嫁土司王遁入佛門,成了女活佛。阿媽對她也是甚為敬重與仰慕,深有感觸?;蛟S,不幸的阿媽對他人的羨慕,正是對自己的嘆息與反思,覺得自己缺少女土司與女活佛身上那種決絕的勇氣。但作為讀者,卻不能簡單地以此論高下,為家族,為父母委曲求全,犧牲自己的幸福,她身上未嘗沒有崇高的人性的光輝。就像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胡適,雖備受歐風美雨的洗滌,為新思想新道德吶喊呼吁,但自己卻無悔接受母親為自己定下的舊婚姻,為的就是不愿那么些人為自己的決定而痛苦。然而,阿媽越是美麗善良,她的悲劇就越是打動人心,人們就越是希望類似的悲劇不要重演,所以在“我”的婚姻上,不論是爺爺還是阿媽,都表現(xiàn)得非常慎重,非常尊重本人的意愿,阿媽說“我的不幸不會在我兒子身上重復了”,這也是作品內(nèi)在的呼喚。小說寫到當?shù)刂饕闹伢w力活都由女子承擔,并且通過見多識廣的周專員比較漢藏女子的區(qū)別:“表面看,漢地女子金貴,其實不然,她們被束縛得更多,捆綁得更緊。藏地生活本來艱澀,女人是過得辛苦,但是身心比較自由。”可見作品對這個問題有著有意識的探索。
質(zhì)樸的敘事手法
讀《渡口魂》,首先感覺這是一部不講技巧的小說,你會很快注意到,它連章節(jié)都沒有分。(當然,我們并不認為這是一個優(yōu)點。)它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按照時間的順序,把“我”的一生,“我”的家人,主要是爺爺,阿媽的一生,超過半個世紀的家族歷史娓娓道來。其間主要通過人物的講述,回溯歷史,插敘過去,賦予了作品豐富的內(nèi)涵,厚重的歷史感。但是,簡樸也是一種技巧,白色也是一種顏色,淡極始知花更艷,作品靠其內(nèi)在的質(zhì)地,靠故事和人物本身,牢牢地抓住了讀者,并深深地打動他們。俄國著名文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提醒人們:創(chuàng)造杰作的奧秘在于領悟生命,理解藝術的途徑即是認識生活。因為歸根結底,作家是用人的命運的秘密說話。因此人的遭遇這才是小說中主要的東西,長篇小說的內(nèi)容就是坎坷人生。《渡口魂》也證明了這一點,如果沒有達哇卓瑪?shù)目部廊松?,作品也將失去它大部分的魅力?!抖煽诨辍芬苍S就屬于那種久違的“完整且簡單,沒有現(xiàn)代敘事的那些缺陷”的“原始的敘事”。《渡口魂》的語言也是質(zhì)樸的,既不花哨,也不故作高深,比喻富有地域特色與民族特色。如:“這事像肚子里盤著的腸子,說清楚挺難的?!薄榜R跑了還能牽回來,話說出口抓不住。”“羅文雍仲離世幾百年了,可他的名聲、威儀還在,猛虎雖死利爪不爛,狐貍雖死毛色不變,名聲比過壽命,壽命如流走的河水,名聲就是河灘,留在后世。”
當然,《渡口魂》在語言的洗練簡潔,人物的個性鮮明,敘事的富有節(jié)奏等方面還有待提高。但是總體來講,還是一部對神秘的康巴地區(qū)一次生動言說的較為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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