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松濤

    青草瘋長起來的時候，我竟然被它推到又一輪的深秋。

    那是花絮飄飛的季節(jié)，萬花紛謝，高天明凈，深密的草在秋陽里隨風(fēng)搖曳，風(fēng)吹散了那些花球里的絨絮，我且叫它絨花吧，那些絨花懸浮在看不見的氣流里，隨時準(zhǔn)備跟著先來的一陣風(fēng)走，能走多遠(yuǎn)就多遠(yuǎn)。絨花飛起來，加入了情感的表達(dá)——絨花不止是個配角，它的有無，絕對被人在意，看重，因為它傳播著來年長出青草的種子。這個，也許絨花不知道，生長它的草也不知道，而我，是在那個中午才知道的。那條公路邊的一大片空地上，草既深又密，它們在與日俱進(jìn)里，突然停頓在奔跑的途中，老境已至，它們再也不會與時間賽跑了，它們似乎想坐下來，與時間講和。但又知道講和是不可能的，所以它們釋放出了這些絨花中藏著的草籽。在不停地奔跑的過程中，草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了什么是生存的真諦。

    風(fēng)，在這個時候幾乎可以忽略掉它的存在，它或許就不存在，它是透明的空氣，在陽光的朗照里，細(xì)流般地流動。涼爽的秋意如此宜人，我感覺身心驀然松弛了下來，我想鉆進(jìn)這片無人問津的草里：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對這些絨花深懷一種隱痛，一種悲涼。我也清楚自己不應(yīng)該這么看它，不應(yīng)該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我的心情剛才還是明亮的，玻璃一樣，只是悄然接近這片草時，突然襲上一種這樣的感覺。

    這，跟這片地的荒涼有關(guān)嗎？我問自己。當(dāng)我的視線被粘在那一尊尊頭像上時，才明白了是什么原因讓我產(chǎn)生痛感。這些頭像連著基座，不高，但卻端莊。這顯然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對他們?nèi)绱嗣媸?，我曾?jīng)在許多場合，許多地方見到過他們，可以清晰地回憶出他們的相貌，發(fā)式，皺紋，甚至膚色，語種，國籍，種族——我對他們的了解從小開始，對他們是多么崇敬，而這種心理從未褪色過，反愈來愈濃。他們的有些話，至今還能記起，背誦，還能讓我產(chǎn)生無窮想象的熱力。他們就是在這個秋天與我不期而遇?！俺缘氖遣荩瑪D出的是奶和血?！币苍S這個聲音在路邊喚醒了我，讓我十分偶然地停下。

    草莖漸枯。事物就是這樣，就如我不敢相信，這些頭像，他們也成為了我不愿意看見的樣子，我認(rèn)為這樣嚴(yán)重地?fù)p傷了他們的尊嚴(yán)，他們已經(jīng)是東倒西歪，形容不整——他們像廢棄品，被扔在路邊，怎么可以這樣？他們不是石頭，不是塑料，不是石膏，從他們被這些材料鑄成成品的那一天，他們就和一個人有關(guān)，就與人類有關(guān)，就與整個社會文明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怎么可以隨便地被發(fā)落到這里呢？怎能讓他們接受荒蕪的埋沒呢？

    他們，是愛因斯坦，魯迅，高爾基，居里夫人……這些閃光的名字，就這樣在風(fēng)吹日曬中接受殘破。

    忽然，一縷陽光刺花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有多少絨花飛了起來，漫天彌漫，它們仿佛要為這些頭顱舉行一個莊嚴(yán)送別的儀式，它們也許只能有這種表達(dá)，白色的花，絨毛一樣不可思議地飄在一個季節(jié)，種籽傳播的季節(jié)，它們是以播火者的名義前來祝福，懷念，致敬。它們也仿佛有超念的靈性，來為一群特殊的人表達(dá)自己的情緒。

    風(fēng)，還是那樣，很小很小的。種子希望跟著她走遍天涯，當(dāng)春天來了，它們的激情將被蓬勃的生命力點(diǎn)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