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9月06日
■素羅衣
槐樹是村落里最尋常的樹,尋常得像長在自己身上的痣一樣。因為慣見,所以覺得它們是并不存在的,槐樹長不長,槐花開不開,都引不來一聲感嘆。誰會對自己身上的痣發(fā)生興趣呢?忙著秋收春種的農(nóng)人們,是勻不出多少心情給它的。
當然,敏感的少男少女不算。四川宜賓有首山歌《槐花幾時開》,唱的是少女對情郎的深摯,以及欲說還休的態(tài)度:
高高山上喲,一樹喔槐,手把欄桿噻,望郎喲來。娘問女兒啊,你望啥子喲?我望槐花噻,幾時開。民歌一問一答,畫面感極強。女兒樹下望,原是想情郎,怕被人識破,扯著槐花講。這里的槐花,成了懷春少女掩耳盜鈴的“鈴”。
一到清明,洋槐便開花了。洋槐的花事,是可以用“花開十丈,花香八里”來形容的。一嘟嚕一嘟嚕,有氣勢么!
盛開的槐花是“掛”在樹上的,花粒多,白,沉重,一串串重疊懸垂,扯著吊著,像要掙脫什么,又像要抓住什么。
因有綠葉調(diào)和著,槐花的白便不那么刺眼了,奶白奶白的,仿佛“白”中可以提煉出奶來。否則,光是一片茫茫的白,簡直要把“十畝槐花作雪看”的。
槐花的香,與桂花橙花相類,甜,很刺激味蕾的那種。如果說“蘭之香,蓋一國”,那么“槐之香,蓋一村”是沒問題的。蜜蜂們受了香氣的誘惑,一隊一隊圍著槐花轉(zhuǎn),在花蕊里爬進爬出。被蜜蜂爬過的槐花,分外的甜,童年時我和小伙伴勾下花串來,拉出花蕊,一朵一朵嚼著吃。
那些比較講究的人家,摘下槐花和槐米(槐花的花蕾),摻著做湯、拌菜、燜飯、煎餅、炒蛋等,摻了槐花的菜品,另外高出一個味。沒有吃過的人,不曉得其中滋味。
被人們用來食用的一般是洋槐。洋槐是不入藥的,入藥的是國槐,也稱笨槐,長得又高又呆,一直要拖到七八月才開花,不美,沒香味,也不能吃。藥書里說它“味苦,性微寒,有涼血功效”。
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一位如槐花的女子。
中學時有兩人與我玩得最好,其中一個叫高飛。她人長得黑,厚嘴唇,唇上生一圈黑黑的絨毛,這些特征顯然于女性不利,但她心地淳良,待人實誠,見人開口便笑,說話也柔聲柔氣的,所以大家看她,優(yōu)點是優(yōu)點,缺點也是優(yōu)點,倒比那些漂亮的“聰明”人生動些。
高飛初中畢業(yè)就輟了學。我外出讀書兩年,回家后聽說她嫁了人,自由戀愛,男人有文化,有修養(yǎng),也有相貌。她知道我回來后,跑來與我見了一面,站在陽光里,絮絮地說她的男人,眉眼全是笑,早晨的霞光把她嘴上的絨毛照得纖毫畢現(xiàn),像她袒露無遺的心事。我看著她想,這個快樂的小女人!
再過兩年,她生了孩子,男人外出打工掙錢,在小鎮(zhèn)上修了房子。大家以為高飛像許多鄉(xiāng)鎮(zhèn)女子一樣,生兒育女的使命完成了,便會丟下公婆和孩子,“飛”出去見世面開眼界。她并不,她仍呆在家里種地,伺候公婆,帶孩子,整天從這片地“飛”到那片地,從這間屋“飛”到那間屋,寂寂寞寞“飛”著。
又見她時,是在保險公司里,她帶著她第二個孩子,人明顯更黑更瘦了,臉上褶子很深。她興奮地向我走來,要來抱我。她說話的樣子沒變,仍是笑盈盈的,手指尖在嘴邊頻頻地小幅度揮著,像在扇從口里吐出來的香氣,說到興致來時,腳還要小小蹦一下,樣子天真得不得了。
她讓孩子叫我姨,孩子不聽。她輕輕罵了他一句,轉(zhuǎn)頭對我抱歉地笑著,“總是不聽話……”
她耐心地幫他擦掉鼻涕,拉著孩子坐在椅子上,笑著向我說她這幾年的日子。我聽著是苦的,可是她說的語氣那么平淡,笑容那么真,沒有一句抱怨的話。即便說到無奈時感嘆一句,“那又怎么辦呢?”仍是笑著說的,并沒見她多委屈。生活在她那里,就像無風亦無雨的夏夜,平平靜靜過去了。
告別時,她拉起那個七八歲孩子的手向我道別。孩子咧開嘴笑了笑,那清澈的笑容讓我呆了一下。孩子智力有問題。
后來與別的同學談起高飛,大家眾說紛紜。有的認為她應該走出去,有自己的空間,老這么耗著,守著一雙老人和兩個孩子,身上那點水分快被生活榨干了。也有人說她傻,早該把孩子帶去扔了,或丟福利院,帶個這樣的孩子有什么意思啊。
最近一兩年,不斷有同學們的消息傳來,好的壞的都有:某女在外發(fā)財了,可是婚姻不順,至今單身。某女的老公外出當了廠長,找了個老二,又找了個老三。某成功男死了,死在煙和酒里。與人聊起高飛。同學說,她過得不錯,一步一步走來,孩子大了,也在縣城買了房子,公婆喜歡她,老公疼她,家里搞得挺好的。
同學感嘆道,還是高飛好啊,傻的是我們。
那天有讀者托一個朋友問我對槐花的看法,我突然就想到高飛。
高飛是笨槐,本分,堅韌,最能吃苦,而又不以為苦,固守于生命深處,安靜而努力地向上生長著。她不美,不爭春,無秀色,不可餐,但可入藥,可醫(yī)病,可愛可敬。
我喜歡洋槐,但我更敬重笨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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