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先棗

   座下牦牛，黑毛又濃又密，把手伸進毛叢中，就能感覺到毛下面，貼皮的地方，生了一層又細又絨的毛。只是臟，手從毛里退出來，便成了黑呼呼，粘膩膩的，還散著一股股氣味。粗大的牛角上沾滿了灰土。又探身偏頭去看它的臉，只能半邊、半邊地看。那是一張木然的臉，眼睛里沒有馬兒那種靈動，完全是無嗔無喜、完全是滿不在乎?？淳昧?，卻知道什么是憨厚，什么是任勞任怨。雖然在趕路，它的嘴里還在嚼東西，沒什么規(guī)律。嘴角上間斷有白沫掉出來，偶爾，它才用舌頭舔一下。

   正在打量它的時候，漢子在前面大喊：注意，冰坡，要騎穩(wěn)。又一道冰坡橫在眼前，一頭在山腳溝里，一頭伸到江邊冰層上，這些冰坡在熱天里是小水溝。

   那牛沒什么興奮的樣子，也沒有畏懼的表情，只管往冰上走就是了。下意識用雙腿把牛身夾得更緊，兩只手想幫忙，但無處可抓，一下子，竟成了伏在牛背上的樣子。這時，分明感到了它的一雙前腿在用力，后腿在用勁，那是顫抖一下之后的踏實，一步一步，很慢，依然不偏不斜，不搖不晃。即使下坡時偶爾滑動一下也在瞬間又歸于平穩(wěn)。

   下了冰坡依然走得慢。漢子說，馬的蹄子是一整塊，牛蹄是兩瓣，可以岔開蹬穩(wěn)所以不怕冰滑。我低頭觀察，它的蹄子讓石頭冰塊磨得好粗糙，擦痕累累，不知痛不。

   就是這次騎牦牛沿冰凍的雅礱江走了一回后，對牦牛產生了說不出的好感，帶著好奇的心情注意起它們來。于是，一頭兇悍的“放生?！辈珰⒁活^豹子的傳奇、一頭獨角老牛伴隨爺孫倆四處流浪的故事，都深深留在記憶深處，而一頭被戲稱為“色嫫”的牦奶牛在寫這些字的時候猛然躍出腦海。

   在這片牧場上，有一戶據(jù)說是從青海過來的人戶。窮，又沒有孩子。男人的腳不便，而女人卻粗壯，可以說孔武有力。牧場上的人好開玩笑，說她像她家那頭唯一的“自留”牛，這是頭骨架很大渾身披滿褐毛的牦奶牛。在這片牧場上人有種奇怪的說法，他們說每家每戶都有一個牲口像這家人的某個人。他們就把那頭褐色牦奶牛叫做“色嫫”，一點也沒有取笑看不起女主人色嫫的意思。自從知道了那頭牛也叫色嫫，有時看著它的它主人，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在腦殼里打轉。

   有一天，幾個孩子邊跑邊喊：“色嫫生了，在水溝邊哩”。便也跟著大人小孩去看。那頭做了***褐色牦牛這時是雙眼圓瞪，緊緊盯住突然跑來的一群人，頭揚著，一副兇像。人們一齊停下步，都不敢走得太近。牛媽媽依然一副不放心的樣子，狠狠看著人們。

   人們倒不去管牦奶牛的不高興，興高采烈的看在地上里蠕動的小牛。小牛就似躺似側臥在牛***兩條后腿之間不時昂動著頭。小牛渾身濕淋淋的，兩個小耳朵搖抖著，像在抖水。皮毛并不漂亮的小生命突然一跪竟掙扎著立起前身，頭抬得更高了點，可憐它兩條后腿仍在不停的顫抖，就是支撐不起它的身子，以為它就要站起來，它卻晃了晃倒下去，頭朝了另一方向。它頑強地又用前腿跪，后腿支著想站立起來，卻依然又倒下去。孩子們急了，大聲喊著，鼓勵它重新站起來。雙手交叉在胸前的牧場漢子盯著那小牛，緩緩地說：“知道不？這叫牛兒拜四方”。

   “為什么？”

   “它得了一條命，它一到這世上，就要感謝天上的神，感謝地上的神，感謝山神，感謝水神，感謝給它生命的眾神，它當然要拜四方”。

   那頭當了***褐色牦奶牛，好像知道了人們只是圍觀，并不是要去招惹的寶貝，便慢慢低下頭去，在小牛身上、頭上仔細舔個不歇。當小牛抬起來，牛媽媽那一舔恰好在小牛臉上時，心里砰然一動，自然而然想起了那句話來“舔犢情深”！

   “拜完四方它就要站起來了”，漢子說。

   小牛站立了起來。它卻走不穩(wěn)老是偏來晃去。牛媽媽似乎也怕它倒下，目光始終沒有從它身上移開。不大一會兒，小牛居然走得有些穩(wěn)了，望著那弱小的身軀，心里又感嘆起來；生命力，從來就是和頑強連在一起的，愿這頭小牛趕快長大！

   在有小牛的季節(jié)里，家家戶戶的奶茶都濃了許多。色嫫家的奶茶也濃了，那頭奶牛簡直有擠不完的奶水，早晨擠一次，中午擠一次，到了傍晚還可以擠一次。而它的兒子仍然吃得飽，長得非常壯實。這季節(jié)里，奶牛們也受到許多優(yōu)待，即使草這么好，偶爾也有些茶葉腳子、糌粑湯湯端到奶牛的口邊。

   色嫫家的帳篷很小。當作“門簾”的那片牛毛氈居然是褐色色的。問她是不是剪了那頭牦奶牛的毛織成的，色嫫紅了臉點頭說是的。在這片牧場上還沒有聽說過，有誰要剪奶牛的毛。

   色嫫的男人跛了一條腿，卻還得到附近溝里、坡上找些柴禾回來燒茶。沒有別的馱畜，跛腳男人就把在水溝邊啃草的牦奶牛備上馱鞍，把柴草、牛糞弄回來。在牧場上也沒有聽說過誰在把奶牛當馱牛用。據(jù)說，奶牛當了馱牛用，奶水就會少，甚至就沒有奶水了?？赡穷^褐色牦奶牛依然有擠不完的奶，同其他人戶的奶牛不相上下。

   人們就說，這頭牛前世欠色嫫家太多了。

   褐色牦奶牛對于人們的言論當然什么也不知道。它每天被趕出去啃草，每天被牽回來擠奶。又過了一些日子，它的寶貝兒子也被人從它身邊趕走了，它也渾然不覺。不論它干什么，老是不停地眨動它的眼皮，閉閉合合，不讓那從草里，牛糞堆里飛出來的小蟲碰到它的眼睛，那是雙有些木然卻非常和善的眼睛，那是雙叫人看一眼就禁不住發(fā)出低聲嘆息的眼睛。

   離開那片牧場后，不知道那頭褐色牦奶牛后來又產了多少小牛，更不知道它后來怎么樣了。人們愛說牦牛是高原之舟，說牦牛耐寒，力大無窮。偶然，也有人會夸牦牛溫馴和善良。贊揚最多的卻是牦牛對人們的全部付出，難道這就是一種會說話的生靈對一種不會說話生靈所付出的補償？難道說，真的是牦牛在前世欠了我們人類許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