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8月02日
格絨追美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傳統(tǒng)文化反思
文學作品對固有民族劣根性的反思是民族作家自覺性的天然基因,藏民族在經(jīng)歷滄海桑田的百年巨變之后,正抖落著歷史的風塵,向著一個前所未有的開放與高度行進。青藏高原漸漸拂去了那層神秘莫測的面紗,已經(jīng)沒有了大衛(wèi)?妮爾那時候的激動,沒有了洛克路上的驚奇,也沒有了當初扎西達娃《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的神異和阿來《塵埃落定》的那份驚喜。一個與時代平行的創(chuàng)作時代來臨,作家更多的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對文化身份的塑造,對人的心靈的剖析和困惑的宣泄。格絨追美在《青藏辭典》說:“格絨追美,一個藏族人的名字。他隱含著一個懷揣文學之夢卻時時被現(xiàn)實生存、自我小利、社會面子的困境中掙扎的人生。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卸掉那些身外之物,傾心于靈魂的道路,他到有可能成就一番文學藝術的事業(yè)?!碑斶@千年的印跡伴隨著起伏的滄桑迤邐而來時,看他的心歷路程,在大格局的社會變革,歷史演變中,個人在社會中不過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不是容你想得通還是想不通,統(tǒng)統(tǒng)是按照歷史的規(guī)律自己在發(fā)展?!爱斘覜_破思維的迷障之后,我終于豁然開朗:一個真正的寫作者,要沖破國界、種族、地區(qū)的界限,寫出‘人’、寫出‘大我’、探索人類的命運------理所當然,布谷鳥的歌唱永不能離開自己生長的河谷,否則,小溪終將無法匯入大海,幼樹難以成林,難以擎起一片藍天?!?/span>
通過超越“法規(guī)”的語言重構獲得一種新的文本表現(xiàn)力是格絨追美文學語言的主要特征。藏族古代文學與印度佛教文化的影響在他語言文字構建上得到發(fā)展,《格薩爾》、《佛國游記金卷書》、《羅摩衍那》、《云使》等這些經(jīng)典文學的語言表述方式在他文學作品的借鑒與升華隨處可見,總有意想不到的美感,有借助漢語詞語無法表達的效果。哈達、珍珠、蓮花、經(jīng)幡等等,這些藏地特有的吉祥物質符號的運用增添了文學美化效果,格言、寓言等元素豐富了作品的思想性。譬如《掀開康巴之簾》他說語言:“數(shù)千年來,從祖先嘴里流淌出的是山泉、珍珠般充滿詩意的語言。這語言據(jù)說得到過神靈的加持。充滿彈性,靈動,如珠玉撲濺,似鮮花繽紛,常常讓人心醉神迷。特別是說唱雄獅大王格薩爾的傳奇故事時,那語言的魔性像一片云霧罩在你整個身心之上,使你飄盈在神話的云煙中?!痹凇峨[蔽的臉》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更為顯著。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這是讀追美作品的感覺。語言由傳達功能向審美功能轉化,簡單總結他的文學作品語言文字中華麗、流暢、秀美,就像面對一位“心儀的姑娘”。具體表現(xiàn)在“五美”,即意境美、抽象美、才情美、節(jié)奏美、寓意美。意境美是指通過他自己的獨特語言,描繪出了一個令人向往的青藏高原詩畫。如《隱蔽的臉》寫繞登:“鋪開墊子,繞登就整日坐在墊子上面曬太陽。啊,陽光是多么溫馨暖和,把他的心都照得暖洋洋,舒坦極了……這時夢一般的笑影從他嘴邊掠過,陽光將他心底的陰影洗凈了,將他的內臟也剖開了,還把他帶到歲月的長河中,使之渺小起來也超然起來。”雖是老人在陽光下慵懶狀態(tài),但通過油畫或者說是攝影構圖般光影的美,仿佛老人的形象就在眼前。
格絨追美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中對文化元素的運用,是對傳統(tǒng)文化過濾中超越本身價值密碼的破譯。格絨追美在創(chuàng)作中對藏族文化的熟悉程度令我驚訝,我想這源于他從事旅游、文化工作期間的素材收集, 對民間傳說、宗教格言、民間諺語、歌謠頌詞等元素的運用自如,出神入化,往往是一氣呵成完成創(chuàng)作,從早期的作品《掀起康巴之簾》就可以有明顯的體會。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原始民族,穴居野處,見天地萬物,變化不?!顼L,雨,地震等——有非人力所可捉摸抵抗,很為驚怪,以為必有個主宰萬物者在,因之擬名為神;并想像神的生活,動作,如中國有盤古氏開天辟地之說,這便成功了‘神話’。從神話演進,故事漸近于人性,出現(xiàn)的大抵是‘半神’,如說古來建大功的英雄,其才能在凡人以上,由于天授的就是。例如簡狄吞燕卵而生商,堯時‘十日并出’,堯使羿射之的話,都是和凡人不同的。這些口傳,今人謂之‘傳說’。由此再演進,則正事歸為史;逸史即變?yōu)樾≌f了?!薄肚嗖剞o典》不正是現(xiàn)代版“傳說”的構成?
如果硬要歸類,格絨追美的小說應該是鄉(xiāng)土文學類。鄉(xiāng)土小說的主要特征,是對人們尚未熟悉的社會的密碼破譯、解讀。以《隱蔽的臉》為例,他在小說中以批判的眼光審視故鄉(xiāng)風習,對愚昧、落后、不遵守道德法則進行尖銳的諷刺與批判。正如他在《讀格絨追美的長篇小說<隱蔽的臉——藏地神子秘蹤>》一文中所寫:“無論是活佛、頭人、僧人還是村民都經(jīng)歷了屬于自己的苦難。隨著活佛龐措翁青預感到另一個時代不可避免地來臨,在醉酒癲狂中圓寂,有著悠久傳統(tǒng)龐措活佛系統(tǒng)斷代了,以至于后來定姆出現(xiàn)了三個龐措活佛;楊洛桑帶領工作組搗毀了佛像和圣跡,老喇嘛格絨澤仁被迫還俗。而頭人的苦難來自大小頭人之間因為各種利益相互仇殺、報復,當多吉頭人以傳統(tǒng)仇殺的方式,企圖用匕首和鮮血阻擋歷史的車輪進而粉身碎骨,則展現(xiàn)了頭人們精神上的悲劇和苦難?!?/span>
其次,他哲理般的思考和表述表達了超越民族和個體之上的愿望,在人與神互換互動中更換視覺,以不同的時空概念和思維邏輯,形成鄉(xiāng)土小說喜劇與悲劇相交融的美學風格。他在講《隱蔽的臉》時也這樣說:“帶著悲傷切斷了定姆這根臍帶后,神子的眼光放寬了,神子奇跡般地涅槃了,他融入了更大的文化歷史時空當中,無疑神子將找到自己新的存在,他繼續(xù)踏上了尋找歸宿的旅程,而歸宿就在前方浩瀚如海的時空中,盡管對神子而言,那或許又是一張隱蔽的臉,但對歸宿的尋找將永不會結束,即使一次尋找失敗之后,下一次尋找將會讓神子進入更加浩瀚壯闊的文化時空,尋找將繼續(xù),時空永遠呈現(xiàn)著開放的姿態(tài),等待著人類進入?!?/span>
再就是在展現(xiàn)故鄉(xiāng)在時代變革中價值的失落,批判復仇等陋俗的時候,仍然抑住不住對故鄉(xiāng)的眷戀,而這眷戀又往往與某種失落感相交織,因而在這些段落中具有抑郁的抒情調子。“河谷的村莊像一朵幽閉的花朵,再次催生出滔滔歲月之河和歷史的風波,而麻風也像人臉上的雀斑正潛滋暗長。”
他從上述三個方面,又對故鄉(xiāng)進行了完整的生命密碼解讀。青藏高原生命密碼是超越肉體之外的精神世界——靈與魂,通過神子來破譯。《隱蔽的臉》神子通過神靈和凡人雙重之眼,透過一個村莊,講述巨變,剖析靈魂。 靈魂好像永遠不會滿足于現(xiàn)狀,它總是在追求一種完美的境界。這種對理想境界的渴望從何而來?柏拉圖對此提出了一種解釋,他推測,靈魂必定曾經(jīng)在一個理想的世界里生活過,見識過完美無缺的美和善,所以,當它投胎到肉體中以后,現(xiàn)實時間里德未必完善的美和善的東西會使它朦朧地回憶起那個理想世界,這即使它激動和快樂,有使它不滿足而向往完善的美和善。他還由此得出進一步的結論:靈魂和肉體有著完全不同的來源,肉體會死亡,而靈魂是不朽的。有人解讀柏拉圖式在講一個寓言:人的靈魂渴望向上,就像游子渴望回到故鄉(xiāng)一樣。靈魂的故鄉(xiāng)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只要生命不止,它就永遠在思念,在渴望,永遠走在回鄉(xiāng)的途中。這也是帕斯卡爾所追問的問題:人是怎么會有一個靈魂的,這靈魂又是怎么會寄寓在一個肉體里的?所謂靈魂,也就是承載我們精神生活的一個內在空間罷了,正如“神子”這個符號。藏民族生活在世界屋脊,在精神世界里他們是以犧牲肉體的辦法來拯救靈魂,靈魂是可以轉世,這是他們的精神生活的真正所在地,在追美的小說里,每個人最內在深邃的“自我”直接面對永恒,追問有限生命的不朽意義,探討善與惡,即沒有對善與惡作簡單的定義,而是在小說的現(xiàn)實過程當中,讓人性的過程在欲望、掙扎、毀滅、墮落、重生中實現(xiàn)出來,在終結的意義上,定義善與惡。
《論語》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比诵?,每人都想掌握,但又那么難以琢磨 ,面對好多事,真渴望自己有雙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睛?!峨[蔽的臉》其實就是人性的解讀。任何人可以變成魔鬼,也可以變成菩薩。
格絨追美的作品是靈魂的書寫,是孤寂的靈魂在反思中拷問尋求對社會價值構建的超越。每次細讀讀格絨追美的作品,不知覺會用他的代表作《隱蔽的臉》與藏族作家扎西達娃《西藏 系在皮繩扣上的魂》、《騷動的香巴拉》等作品對比,他們在神秘主義敘事解讀上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有對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地借鑒,再結合本土厚重的傳統(tǒng)文化,將人物置身于西藏歷史變遷的背景中,通過這些人在不同立場中的不同表演,反映動蕩社會中當?shù)馗麟A層人民的生活面貌,給讀者呈現(xiàn)了一幅既帶有神秘虛幻色彩又帶有現(xiàn)實厚重感的歷史畫卷。吳義勤、王秀濤在《人神共游 史詩同構 ——評格絨追美長篇新作<隱蔽的臉——藏地神子秘蹤>》中就有精辟的論述:“ 《隱蔽的臉》具有宏大的歷史格局,以民族史詩的形式表現(xiàn)了較長的歷史時段內西藏地區(qū)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巨大變遷,集中反映了藏區(qū)在現(xiàn)代化沖擊下變動的歷史過程。小說共分為三部分:風輪、風語、風馬,描寫了從土司統(tǒng)治時期、解放和革命時期到經(jīng)濟開放時期西藏在不同階段的歷史圖景和時代性特征。西藏地區(qū)的歷史變遷主要是由于外部力量的介入而發(fā)生的,尤其是在第二部和第三部中,新的政治、經(jīng)濟力量對原有社會秩序的沖擊,使得藏民原有的價值體系產(chǎn)生了動搖,藏民對這種沖擊產(chǎn)生的反應集中體現(xiàn)了西藏地區(qū)精神、信仰的變動?!薄艾F(xiàn)代化的教育體系、物質形式的出現(xiàn)改變了藏區(qū)的生存和生活形式,但同時也導致了前面所提到的信仰體系的崩潰。但值得注意的是藏區(qū)歷史的現(xiàn)代化歷程因其歷史的特殊性而呈現(xiàn)出其自身的復雜性和地域性特征,即有關自然、神性、信仰的因素以及原有的生活方式在外部沖擊下仍然具有很強大的生命力,并未被現(xiàn)代性的車輪完全碾碎。藏民內心深處的信仰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主宰著他們的思想和行為。在批斗高僧俄扎的會上,格絨在眾目睽睽下,給了俄扎一耳光——‘嘶啷啷’的響(可以透心的形容),那些心軟的婦女,裝作擦汗的樣子,悄悄拭去眼眶里的淚花。看到對俄扎更嚴重的傷害,‘有的人發(fā)出尖叫聲,有人閉上眼睛,嘴里低聲喃喃呼著某位菩薩或活佛的名字,更多的人覺得眼前一黑,像一片烏云突然飛臨?!梢钥吹剑孛駥Ρ┝Φ呐懦?、對高僧的尊重仍然是原有信仰發(fā)生作用的體現(xiàn)?!薄叭绻f,政治權力的介入只是改變了人們的價值體系的話,經(jīng)濟風潮的來襲則使得人們的信仰體系產(chǎn)生了嚴重的動搖。一方面,‘大家奔涌到物質財富繁華之地’,另一方面新的經(jīng)濟力量也逐步滲透到藏區(qū)。殺死龐措活佛的昂翁回到村里收購松茸,龐措家族的余脈已生不起怒火來,人們眼里‘映現(xiàn)的仍是那黑色的鼓鼓的包,里面仍然裝著一沓沓大鈔”。昂翁在人們的眼中,特別是在年輕人眼里變得高大、神奇起來。隨著收購的老板越來越多,在村口形成了一個松茸市場,時間一長,村人原來‘提著顫巍巍的膽兒’,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是可以提價的,可以選擇賣給出價高的收購者,而且村人把賣松茸的時間故意拖到天黑,一來總有人憋不住會開價,二來趁著天黑在電筒光下有著很多蟲眼的松茸可以蒙混過關。‘過去卑微的鄉(xiāng)下人一下子變得高傲起來,他們每人背著一個小包或背簍在鄉(xiāng)政府門口走來竄去,城里人得低聲下氣地請老鄉(xiāng)們將菌子賣給自己’。市場經(jīng)濟的很多法則與藏民原有的道德信念存在著對立的地方,但前者作為新的社會潮流使得市場經(jīng)濟主導下的金錢、利益成為很多藏民新的信仰和追求。”這些解讀已經(jīng)超越筆者的理解,是對他作品完美的詮釋,更是對他社會態(tài)度、認知超越的解讀。
他在《青藏辭典》中說:“《隱蔽的臉》這是一本關于‘神子’的小說,很多人把它當成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之作。也有人在其中看出了我的經(jīng)歷,說這是一本虛幻結合的小說。主人公是半人半神,或許這些說法都是有道理,對于我而言,那是真實的事件,沒有任何魔幻和神怪?!边@點可以看出,他和其它少數(shù)民族作家一樣,對整個藏區(qū)的民族歷史文化的變遷和生長,過往和現(xiàn)狀給予現(xiàn)代性的審視和反思。在《青藏辭典》中他還有很多的解讀,在《賄賂》中看到人性的幡然悔悟;《財神》中觀修財神者“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貪婪;《禍根》戰(zhàn)爭和暴力的禍根在于人,人心,而非科技??絾柸擞呢澙放c殘暴;《秘情》里的止與《乞丐》里的純都有讓人思考的空間,他在以民族的自覺性,用魂的書寫,以深邃的目光透視生活的本質,從社會的角度理性的思考對千百年來積淀的文化心理進行反省。能夠站在較高的層面上對民族的歷史和文化進行深入的開掘,并做出清醒的審視和認識。
正如亞里士多德認為的那樣“人是政治的動物”,不論藏民族還是任何民族都不能夠逃離文化意識的差異和斗爭,在追美的作品中有它巨大的包容性,不同的生活方式、民族群體、地位層次與傳統(tǒng)文化養(yǎng)育而成的人們不同的性格、氣質、心態(tài)等,對待倫理、道德、人生價值觀都有不同的認識。比如《隱蔽的臉》中的多吉、旦巴、昂翁、楊洛桑、呷嘎老人、拉吾、普措和梅朵不同的心理活動、生活軌跡,構成對康巴自然、人生、歷史、倫理、愛情的思考、反思,拷問尋求對社會價值構建的超越,并對民族文化心理進行深刻的揭示。(范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