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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絨傳奇

甘孜日報    2024年10月24日

◎嘉絨云燈

“犁了一天了,把我的牛兒累壞了,可是牛兒啊,我在你身后也很累,今天的活路還沒完,我倆還得繼續(xù)干!”雖到傍晚,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較央里的勞作還沒結束,阿爾滾安帕的歌聲還是那樣地洪亮悠揚,犁了三天了,較央才犁了不到一半。耕牛的肩膀,在放枷擔的地方,毛皮都磨掉了,滲著血水;阿爾滾安帕握犁頭扶手的右手,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整個手掌從血泡破裂的新鮮皮肉與扶手摩擦時鉆心地痛,到后來已麻木得沒有了知覺,赤著的雙腳也被翻起的土石砸得血肉模糊。

打土巴的隊伍,手上滿是血泡,土巴槌每一次與土巴碰撞,一雙手掌都震得鉆心地痛,以至于每當青岡槌頭要與土巴碰撞時,都想扔了握手的把子,避免皮肉的陣陣痛苦。除了手掌的痛苦,他們赤裸的雙腳,也要忍受著土巴槌砸爛土巴后飛濺的泥土和石塊的擊打,血紅的皮肉混合著黝黑的泥土,難以分辨出血肉和泥土來了。

撒種子的長者們,飛舞的右手已不似剛開始那樣聽話。每一次揚撒都要靠身子的帶動,而每一次身子的帶動都會觸及腰部的酸痛,而他們提種子口袋的左手,也由腰部的高度慢慢下降到了與膝垂直,沉重的種子口袋好似要將他們的手臂擰下。

還有頓頓吃不飽的豌豆饃饃,比水還難喝的咂酒,不但沒有給他們長氣力,而且還鬧騰著他們的腸胃和肚子,一天到晚地直冒酸水,每一天都是饑腸轆轆、精疲力竭。

“我的牛兒啊,今年你又辛苦了,我們不會忘記你,等到灌牛節(jié)那天,肉湯和饃饃感謝你!”到了第六天,勞作的隊伍才接近了較央的盡頭,阿爾滾安帕和他的同伴們看到了即將解脫的希望,竭力地用疲憊和痛苦的身體,堅決地與泥土和農具抗爭著,阿爾滾安帕的歌謠雖然還是充滿了對耕牛的愛惜,但數(shù)天來超出肉體能夠承受的勞作強度,有幾頭耕牛已經(jīng)躺倒地上,奄奄一息了。

近幾日,瓊日寨子,以及瓊日寨子上面的隆斯庫寨子的拖當印(租子地)、德印(差事地)都開始耕種了??粗拥陌傩諅兦坝凶优疇颗?,中間丈夫耕地,后有妻子打土巴,都在耕種自己的份地了,而他們還在較央里為白利拉姆賣命,他們付出血汗,辛苦勞作,但享受不到任何回報,要想自己有糧食吃,還得去耕作自己的份地,他們心里都十分著急。

雖然他們耕種拖當印和德印,收獲的大部分糧食都要上交,他們還是沒有足夠的糧食吃;但總有那么一兩個月,他們可以享用自己的勞動所得,不用去官寨借貸他們一輩子也還不完的糧食。

只有耕作完甲爾布的較央,才能回家耕種自己的份地。

是這個信念支撐著他們去完成耕作較央的任務,雖然他們已經(jīng)跟耕牛一樣,都奄奄一息了,但家人在等著他們去犁地耕種,他們還是竭力地挪動著身子,一點一點地向回家的路靠近。

一回到家,阿爾滾安帕不顧勞累,從敞房的橫梁上取下犁具,將犁頭泡在水桶里,用彎刀削了一個青岡木楔子,換下了扶手處松動的木楔。妻子和女兒幫鄰居家下種去了,他坐在院壩的陽光里,取出妻子早已泡好的大麻,三股一根,一端纏在左腳大腿處,用兩手掌將三股大麻搓合在一起,待一股將細時,又添加搓合,如此往復,一根半丈來長的牛鼻索就搓成了。

牛鼻索搓了三根,他又找出兩個土巴槌,添加了青岡楔子,也泡在水里。他又找出了一個撿石塊用的簸箕,把已經(jīng)磨爛散亂的牛筋條子,用麻繩進行了固定。

耕種用的農具全部拾掇完,他才坐在院壩邊一張快掉光了毛的獐子皮上,背靠著院墻,舒展開疲乏的身體,就著溫暖的陽光,沉沉地睡去。

若不是十歲的女兒將他喚醒,他肯定會那樣舒舒服服地睡上幾天幾夜。女兒見他醒來,心疼地對他說:“阿爸,你已經(jīng)睡了一下午了,阿媽又去幫鄰居家了,她讓我把飯熱著,等你醒來時吃。”“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天快黑了,我怕你冷著,才把你叫醒了?!彼又f。

看著懂事的女兒,看著她瘦弱的身子,撫摸著她稀疏枯黃的頭發(fā),阿爾滾安帕痛惜地說:“我的女兒真乖,鄰居家的地要種完了嗎?”“今天下午就能種完,他們說完了就把耕牛給我們家牽過來?!薄芭?,好啊,這樣看來,明天我們就可以種我們家自己的地了!”看見阿爸高興起來,女兒滿臉綻放著燦爛的笑容,用纖細的小手拉起阿爾滾安帕,高興地說:“阿爸,您還沒吃中午飯呢,現(xiàn)在都到吃夜飯的時候了,走,吃飯去!”

阿爾滾安帕和女兒吃過夜飯,他妻子才扛著土巴槌回來??吹狡拮踊貋恚枬L安帕關切地說:“你吃飯了嗎?飯還挺熱的,我和女兒剛吃過?!?/span>

聽妻子說她在鄰居家吃了飯,阿爾滾安帕才把他和女兒的碗筷放在鍋里的熱水里洗了。妻子說他才從較央干活回來,把他累慘了,要他休息,她來洗。阿爾滾安帕對妻子說你今天也辛苦了,讓她坐在鍋莊邊休息。

天完全黑了下來,一家人坐在鍋莊邊。

阿爾滾安帕給妻子和女兒做起了色木卓(嘉絨藏族習俗,每當外出歸來后,要把自己的經(jīng)歷和所做的事情向家里的人進行詳細擺談),把他和伙伴們在較央給白利拉姆如何耕種,白利拉姆是如何給他們承諾,結果又怎樣,哪幾條牛累死了,哪幾個伙伴累得不行了,今天他拾掇了哪些農具,都前前后后、一五一十詳盡地擺談起來。

妻子和女兒聽了他的色木卓,都為死去的耕牛嘆息,痛罵白利拉姆沒有良心。

夜深了,女兒在妻子的懷里睡著了,他和妻子卻毫無睡意。

一道難題擺在他倆面前,他倆一籌莫展。

去年收了五斗青稞和二十斗豌豆,青稞全部交了租子,二十斗豌豆交了租子后只剩下了五斗、五斗豌豆面、干酸菜和十格菜、洛爾久等干野菜,勉強能夠接到莊稼青黃時節(jié),再往后就要斷糧了。

而下種是要種子的。

白利拉姆種麥子,種青稞,從不種豌豆;白利拉姆吃饅頭,吃糌粑,喝堯讓買來的藏茶、豌豆面、干酸菜這些都是偶爾拿來喂豬喂狗的,如果連續(xù)喂幾頓連他們的豬狗都不吃。

再沒有豌豆面吃也要留著做種子,而青稞年年種,卻沒有吃過一頓糌粑。加上,青稞種子又得高利到白利拉姆那里借貸,一年的收成還不知能否還上租子。

思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

何況,這個問題不只是他們家才有,他們的鄰居,隆斯庫寨子、瓊日寨子,河東、河西的培爾、齊魯、色腳、木爾約寨子等,整個巴拉斯底除甲爾布、土舍和頭人、寨首外,無一例外,都是一樣的處境。

妻子和女兒睡下后,阿爾滾安帕又抱了一捆干草,去給耕牛添加了飼料。

阿爾滾安帕在鍋莊上燒火做飯的響動聲里醒來時,窗外還是一片漆黑,從鍋里已經(jīng)冒出豌豆饃饃的香氣,他便知道妻子起來得很早。他剛要翻身坐起,妻子說反正起來也沒事做,要他再睡一會兒,待她燒好了酸菜湯再起來。聽了妻子的話,看著他旁邊睡得十分香甜的女兒,他答應著又躺在了草墊上,拉過牛毛毯子蓋在身上。

吃過早飯,他和妻子牽著耕牛,拿著土巴槌和簸箕到了自家的地里時,隆斯庫寨子的房屋和碉樓只是黑黝黝地顯出大概的輪廓,只有北面的巴瑪克神山和南面的群峰巍然屹立,顯得一切全在它們的屏障之下,一切都那樣地渺小。

天亮后,幾家鄰居也來幫忙了,中午還沒到,地就犁完了,土巴也打完了,石塊也都清理干凈,就差把種子撒到地里了。

聽鄰居說,今年官寨租借種子由白利拉姆的兩個狗腿子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負責,這兩人向來仗勢欺人,陰險狡詐,無惡不作。他倆看著順眼的,對他倆服服帖帖的才租借;看著不順眼的,往日對他倆有頂撞的,輕則吆喝羞辱回去,重則一頓棍棒,打得皮開肉綻。百姓們?yōu)榱四茏饨璧椒N子,對他倆敢怒不敢言,忍氣吞聲地受他倆羞辱折磨,巴拉斯底百姓深受其害,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倆。

鄰居們知道阿爾滾安帕好打抱不平,為百姓伸張正義,特別仇恨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這兩個狗腿子,與他倆多有過節(jié),曾多次面對面地跟他倆斗爭,在他倆眼里,阿爾滾安帕是眼中釘,肉中刺,一直想除之而后快。

他們都勸阿爾滾安帕,為租借種子一定要忍一時之氣,不要跟兩個狗腿子發(fā)生沖突,以后有機會再慢慢跟他倆算賬。

阿爾滾安帕聽了鄰居們的勸告,雖難平心中之氣,但為了種子,也只好忍氣吞聲了,而且以他與兩個狗腿子的仇怨,還不知道他倆會如何對他,種子也不知能不能租借到。

中午后,阿爾滾安帕帶著鄰居和妻子的勸告,拿著一只口袋和一根皮條,到官寨租借種子去了。

走進官寨門口,他一眼就看到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站在官寨正面底樓的糧食倉庫前,正揮舞著噼啪作響的皮鞭,任意地抽打租借糧食的百姓。百姓們瑟縮著身子,忍受著頭上、臉上和身上的疼痛,拿著口袋,強展笑容,唯唯諾諾。

看到如此場景,阿爾滾安帕一股怒火直沖頭頂,兩個拳頭捏得嘎嘎直響,恨不得三步兩步?jīng)_上去對他倆一頓痛打,為百姓出氣。

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看見阿爾滾安帕進來,相互對視了一眼,拉斯白汪加故意提高嗓門說:“哎喲,今天太陽真是從西邊出來了,大家看看,這不是隆斯庫大名鼎鼎的阿爾滾安帕嗎?他怎么也來借種子了,一定是我們看錯了吧?!边惹蟀才陆又f:“不會哦,阿爾滾安帕大哥平常是最看不起我們的,他怎么會到我們這里來借糧食呢?他一定是有其他事情吧?!眱扇苏f完,得意地大笑起來。

阿爾滾安帕強壓怒火,昂首挺胸走到晃動身子大笑不止的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身前,不亢不卑地朗聲說:“兩位長官見笑了,我阿爾滾安帕作為甲爾布的娃子,和大家一樣,按照甲爾布的法律規(guī)定,種的糧食都上了租子,現(xiàn)在連吃的都沒有了,哪來的種子呢?還望甲爾布能借給我今年的糧食種子?!?/span>

兩個狗腿子說不過阿爾滾安帕,就耍起無賴來,呷求安怕陰陽怪氣地說:“哦,你是要向甲爾布借種子嗎?你不知道我們的絨布甲爾布在西天極樂世界啊,你到那里去借吧?!闭f完,兩人又是得意忘形地一陣大笑。

阿爾滾安帕仍是面不改色地說:“兩位大人不知道嗎?天下的甲爾布代代相傳,絨布甲爾布去世了,不等于我們巴拉斯底的甲爾布就沒有了,現(xiàn)在甲爾布夫人白利拉姆不是在代行職權嗎?”

兩個狗腿子被阿爾滾安帕說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面紅耳赤,在眾多百姓面前丟盡了臉面。他倆的丑惡本質開始顯露出來,狂躁不安、氣急敗壞地大聲說:

“大家看到了,阿爾滾安帕仗著他在隆斯庫寨子高人一等,今天竟然不把我們放在眼里,隆斯庫寨子有啥了不起,它不過是我們巴拉斯底甲爾布十六個寨子的其中一個;阿爾滾安帕有啥了不起,他不過是我們甲爾布的區(qū)區(qū)一個娃子。我們是代阿伊拉姆行使職權,他不把我們放在眼里,就是不把我們巴拉斯底至高無上的阿伊拉姆放在眼里,這樣的人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還真不知天高地厚了?!?/span>

他倆說完,后退幾步,向十余個打手使了一個眼色。阿爾滾安帕縱使勇武,也是一手難敵十拳,被蜂擁而上的打手們撲倒在地,不能動彈。

阿爾滾安帕雖被打手們控制,但仍極力掙扎,憤怒地喊道:

“大家都看得清楚,我阿爾滾安帕到底犯了什么錯,你們倆人全為公報私仇,無中生有。我阿爾滾安帕雖為娃子,但我是甲爾布的娃子,你倆只是甲爾布的下人,卻仗著甲爾布的權勢欺壓百姓,你倆如有膽量,就讓我去見甲爾布夫人,如果她說我有罪,我認罪伏法,沒有二話;如果你們這樣徇私枉法,就是把我打死,我阿爾滾安帕也絕不服氣。”

“管你們身體的是甲爾布,把你們揉成漿來糊墻,揉成圓砣砣當玩具是主人的權利。羊有毛可以剪,魚有皮可以刮,凡娃子都可以打。上到圓腦殼,下到腳底板,都掌握在我們手中,要怎么處罰是我們的權利。”

說起甲爾布法制,如何仗勢欺人,兩個狗腿子手舞皮鞭,唾沫橫飛,得意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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