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新會

不日，朝廷派人敲鑼打鼓送來了竇滔的賞賜之物和書信。爺爺喜極而泣，命人準(zhǔn)備貢品祭祖，他要把這天大的喜訊告知列祖列宗，以告慰竇家祖先的在天之靈。蘇蕙看爺爺難得一笑，便斗膽說：“爺爺說的極是。竇郎是將門之后，入伍不久便建立奇功，這都是爺爺教導(dǎo)有方。何不請來族人一起祭祖?！逼牌艊樀妹嫒缤辽氯藗兟劼牬搜?，個個斂聲靜氣，低下頭去。原來，竇真當(dāng)年解甲歸田之后，有人誤傳他在軍中對將士太過苛刻，族人信以為真，便與他很少來往。后來，族人弄清了原委，特意上門謝罪，竇真方才與族中之人開始走動。

蘇蕙過門后，族里的女子常來跟她學(xué)繡花織錦，大家慢慢又熟絡(luò)起來。蘇蕙逐漸調(diào)和了族人的關(guān)系，竇家人之間走動頻繁。今天，蘇蕙想借此機會讓族人與爺爺冰釋前嫌，和好如初。爺爺聽了這話，怔了半天，突然呵呵一笑道：“那是自然?！碧K蕙喜出望外，急忙命人去周秦坡請族長等人。

周原規(guī)矩，祭祖是男人的事情，女人不得參與。蘇蕙與下人為爺爺準(zhǔn)備好祭品，然后又進廚房幫著準(zhǔn)備酒菜。祭祀完祖先，爺爺又招呼著讓族人們吃酒席。周原規(guī)矩，女子不上酒桌，場面上的事情，全憑爺爺張羅，蘇蕙與婆婆等一干女眷不宜拋頭露面。這樣也好，省了不少事情。蘇蕙忙碌了一天，與禾苗在內(nèi)室簡單吃了點羹湯，坐下來喘口氣歇息。眾人酒足飯飽，有的鼓腹而歌，有的滔滔不絕地說話，有的拍打著大腿，吼起秦人老祖宗傳下來的詞曲。

叔叔伯伯們的唱腔悲涼，蒼勁，蘇蕙一聽他們唱的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雁南征兮欲寄邊聲，雁北歸兮為得漢音。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攢眉向月兮撫雅琴，五拍冷冷兮意彌深。

冰霜凜凜兮身苦寒，饑對肉酪兮不能餐。夜聞隴水兮聲嗚咽，朝見長城兮路杳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難，六拍悲兮欲罷彈。

日暮風(fēng)悲兮邊聲四起，不知愁以兮說向誰是。原野蕭條兮烽戎萬里，俗賤老弱兮少壯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壘，牛羊滿野兮聚如蜂蟻，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徙。七拍流恨兮惡居于此……

蘇蕙聽了難過，便躲回內(nèi)室又一次讀竇滔的書信。一別半載，竇郎就只給蘇蕙寫了這一封信。開戰(zhàn)之后，竇郎音訊全無，這幾個月來，蘇蕙天天食之無味，夜夜噩夢不斷，消瘦了許多。竇滔征戰(zhàn)沙場、根本無暇修書。蘇蕙心中哀怨，但也無法明言，幸好有禾苗陪伴，要不然這日子可真不好熬！

今日收到家書，蘇蕙就像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竇郎。書信只有寥寥數(shù)語，并無兒女私情之語，只是反復(fù)叮囑蘇蕙要孝敬老人，看好門戶。讀完之后，蘇蕙特別想對竇滔說說自己這幾個月的苦楚，窗外族人們還在一起高歌，她忍不住撫琴反復(fù)低吟：“琴清楚，激弦商。秦曲聲，悲摧藏。音和詠，唯空堂。心憂慕，懷慘傷。琴清楚，激弦商。秦曲聲，悲摧藏。音和詠，唯空堂。心憂慕，懷慘傷?！?/span>

眾人鬧到半夜，方才散去。爺爺喝醉了，又在打罵下人。婆婆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上前，蘇惠只好硬著頭皮去給爺爺送醒酒湯。爺爺神志不清，根本不看來者何人，一揚手打翻了湯碗，湯汁撒了蘇蕙一身，禾苗趕緊把蘇蕙推出屋外，示意管家?guī)е鴰讉€男仆進去侍候。

禾苗幫蘇蕙換好衣裳，勸她休息。蘇蕙不放心爺爺，又派禾苗過去打探。一會兒，禾苗回來說：“爺爺已經(jīng)鼾聲如雷，老夫人也安歇了。三姑娘不要操心了，明日還得早起?！碧K蕙答應(yīng)著，卻讓禾苗端來了青瓷燈?！肮媚铮?！要不然，明早老夫人又要說油蠟不夠用了?！碧K蕙聽罷，只好熄滅燈火，在黑暗中想心思。

爺爺酒醒之后，想起昨日打翻湯碗，以及與族人誤會之舊事，心中愧疚，加之昨夜暴飲暴食，竟茶飯不思，沒幾日便病勢漸成，臥床不起了。這下可急壞了蘇蕙和婆婆，婆媳倆一面派人去請郎中，一面尋思著做些什么飲食，給病人開胃。爺爺沒有胃口，婆媳倆費盡心思做出來的飯菜，他一口也不想吃。爺爺以前最愛吃美陽的臊子面，現(xiàn)在也是挑兩筷子就不吃了。

爺爺纏綿病榻兩三個月，全府上下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這時候，傳來了王猛辭世的噩耗。

十四 薤露行

在王猛的輔佐下，秦政通人和，兵強馬壯，大有秦始皇嬴政吞并六國之氣勢。

王猛舉薦的大將越來越多，簡直如過江之鯽。最近冒出來的竇滔文韜武略，樣樣精通。功高蓋主，得想辦法把王猛身邊的人支走。姚萇提出把竇滔調(diào)到自己手邊，他要好好栽培這個青年將領(lǐng)。苻堅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王猛多說無益，只好遵命。

退朝之后，姚萇在苻堅的耳旁低語了一陣，君臣二人樂呵呵地出了王宮，打馬去終南山尋仙問道。

苻堅最近很郁悶。他不擔(dān)心王猛有二心，他討厭王猛干涉他的自由。他寵愛慕容沖和清河公主，王猛說他逼得慕容垂造反；他選秀女進宮，王猛說他沉溺女色；他去終南山參禪問道，尋訪長生不老之術(shù)，王猛又說他忘了秦始皇被徐福欺騙的教訓(xùn)。姚萇指責(zé)王猛：“目中無人，信口雌黃?！蓖趺突刂G道：“近賢臣，遠(yuǎn)小人，才是為君之道?！避迗耘龋骸氨就醪皇侨龤q小兒，難道分不清好賴！”說完又與姚萇去了終南山，王猛一個人站在大殿中央，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盡管碰了一鼻子灰，王猛還是不死心，就去找自己的學(xué)生——苻堅的弟弟苻融商議。誰料想，苻融居然十分支持苻堅的做法，并勸王猛要識時務(wù)，不要多嘴多舌。

姚萇一邊指使道士煉丹，一邊讓道士們給苻堅吹風(fēng)說西域有位高僧名叫鳩摩羅什，通曉古今未來，勘破人世奧秘，一萬個王猛也比不上！

沒過幾天，苻堅說他夜里夢見西域高僧鳩摩羅什，少年得道，法力無邊，長相俊美，他未與王猛等重臣商議，便下令呂光率領(lǐng)十萬大軍去請鳩摩羅什。呂光之父呂婆樓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但是苻堅已經(jīng)不是立國之初的苻堅了，君命難違，呂婆樓只好裝病，拖延時間。呂婆樓和王猛明知這是姚萇的詭計，卻又無可奈何。十萬大軍與一個僧人，孰輕孰重，一目了然，可苻堅偏要如此。為了國家安危，王猛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于度外，決心再次勸說苻堅要以國事為重，決不可為了一個西域僧人發(fā)兵動武。苻堅被說急了，羞辱他說：“你不要忘了做臣子的本分，與鳩摩羅什相比，你王猛不過是井底之蛙?！蓖趺捅緛砭陀胁≡谏?，聽了這話當(dāng)即口吐鮮血，不省人事，被人抬回府中。

王猛乃人中之龍，是極其難得的將相全才，他不去偏安江南的晉王朝效命，就是因為看透了晉朝倚重王、謝兩家元老貴族，平民百姓根本無法受到重用的弊端。他甘愿為苻堅效力，是因為他在秦可以施展抱負(fù)，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特別是能讓漢人不再受外族欺壓，堂堂正正地活著。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苻堅會如此待他，這教他以后如何面對天下之人。王猛回家后稱病不再上朝，他在早已寫好的辭呈之上，按好血手印，讓人即刻送進王宮。

接到辭呈后，苻堅愣住了。他知道王猛選擇事秦，是為了給被奴役的大漢百姓尋一條活路。漢人百姓崇文，個個勤勞善良，但是勇猛不足；胡人尚武，人人驍勇善戰(zhàn)，但是行事魯莽。王猛親眼看到可憐的漢人兄弟姐妹經(jīng)常受到胡人的欺凌，所以立志要用一套嚴(yán)明的制度約束限制胡人，讓他們不敢隨意搶奪漢人的妻女財物，讓他們不敢違法亂紀(jì)，不敢隨意殺戮中原的老百姓，讓他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守好本分，不再串通謀逆。

經(jīng)過了這次朝堂風(fēng)波，每次上朝群臣都啞口無言。苻堅知道眾怒難犯，收斂了許多。呂婆樓大病初愈，王猛接著病倒。他們的病是心力交瘁，是對苻堅深感失望而起。苻堅自知事情不妙，就不再提攻打龜茲一事。

王猛法紀(jì)嚴(yán)明，執(zhí)政措施有力，深受漢人的擁戴，漢人們把王猛當(dāng)做救世主，當(dāng)做神靈一樣頂禮膜拜。但是姚萇等胡人對他極為仇視，隨時隨地都想要他的性命，好在苻堅知道這個國家的根基命脈全部仰仗漢人，所以對胡人的反對聲音一概不理。想到這里，苻堅明白了姚家父子用心險惡，感覺自己今天的話說重了。

苻堅一直對王猛深信不疑，王猛也一向?qū)迗灾倚墓⒐?，君臣之間本是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但是苻堅今天當(dāng)眾羞辱王猛，實在令群臣心寒。

王猛大苻堅十三歲，他們名為君臣，實為父子。苻堅頂住了各方面的壓力，堅持重用王猛。苻堅雖然年輕，但他也是從血雨腥風(fēng)中一路走來的。他早就看慣了骨肉相殘、奸臣誤國、興衰更替的悲劇。他明白亂世之中，秦沒有重蹈趙的覆轍，能夠籠絡(luò)住漢人的心，建立一個欣欣向榮、胡漢大聯(lián)合的國家，王猛功不可沒。夜深人靜的時候，苻堅常常暗喜自己用對了人，這是天意，也是緣分，更是佛祖的護佑?？山裉欤迗砸膊恢雷约涸趺淳桶l(fā)了這么大的脾氣，居然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辱罵了王猛。苻堅下朝之后，立即下了一道罪己詔，向王猛賠罪。王猛雖在病中，但他絕不糊涂，非要苻堅收回成命——不再兵犯龜茲，他才收回辭呈。苻堅全部答應(yīng)。

苻堅答應(yīng)了一切條件，但是王猛病勢加重，真的上不了朝。王猛纏綿病榻，朝中關(guān)于他生病的謠言滿天飛。苻堅甚至懷疑王猛生病是假，不肯原諒自己是真，他隔三岔五派人探望。朝中那些奸佞小人，趁機在苻堅面前中傷王猛。朝廷又成了胡人的天下，漢人們都變得提心吊膽。

王猛真的病倒了，秦國上下人心惶惶，整個國家彌漫著一種陰森恐怖的氣氛。

人吃五谷雜糧生百病。起初，苻堅并未把王猛生病當(dāng)回事兒，覺得修養(yǎng)一陣就好了。姚萇等人巴不得王猛早早去見閻王爺，他們故意對苻堅說：“王猛一去，整個朝堂無人說話，看來文武百官都對攻打龜茲不滿。群臣之心與王猛一樣呀！他們心懷不滿就等著看天王的笑話……”

“他們敢。”苻堅想想最近大臣們的表現(xiàn)，狠狠地說。

“有什么不敢。他們都和王猛一條心。漢人和我們胡人本來就面和心不合?！币θO繼續(xù)挑唆道。

“豈有此理！”苻堅疑惑地問。

“漢人不思進取，膽小怕事，貪圖享受，狹隘排外，咱們的祖先占了他們的土地，他們從骨子里恨咱們?！币θO條分縷析道。

“眼下，咱們秦國日益強大，這些漢人看著天王仁慈，就圖謀著復(fù)國。他們的心里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仇恨。你忘了，他們中曾經(jīng)有人提出要把咱們趕盡殺絕?！笨粗迗猿聊徽Z，姚萇繼續(xù)煽風(fēng)點火。

宮里的傳言越來越多。王猛知道壞事了——人走茶涼，自己一離開苻堅身邊，各種奸佞小人們就開始作祟了，多年的君臣情誼轉(zhuǎn)眼間就煙消云散了。父親離世早，苻堅比王猛小十三歲，所以苻堅一直把王猛當(dāng)作父親兄長看待，事事都仰仗于他。立國之初，苻堅想起自己的同族兄弟手足相殘的往事，夜夜噩夢不斷，時常處于一種恐懼戒備之中，他害怕自己也像苻生一樣被人在睡夢中謀殺。所以，他對任何人都懷有戒心，都不信任。王猛出現(xiàn)后，采取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舉措，整肅了朝綱，也徹底改變了苻堅。他一下子覺得有了依靠和主心骨，從此可以安然入睡了。近幾年來，國家大治，苻堅日漸驕奢，再也不會擔(dān)心有人覬覦自己的王位了，也就覺得王猛不過如此。如今，他突然意識到王猛功高蓋主，心里就不是滋味。不過，苻堅也不是糊涂到要置王猛于死地，他只是想略施小計，敲山震虎，讓王猛明白：這個國家是誰的，由誰說了算?？墒撬麤]想到，老天留給他和王猛的時間不多了。

就在民間流言四起的時候，苻堅依然沒有前去探望王猛。他只是每天派使者到王猛府里象征性地詢問幾句。姚萇、苻融等人故意警告使者：回去只能報喜，不能報憂，要是驚擾了天王，小心你的狗命。

苻堅的做法讓王猛很失望。一個人一旦覺得活著沒有意義時，各種邪魔就找上門來了，王猛的病就這樣一天一天嚴(yán)重起來。俗話說閑時生病。其實王猛心憂國事，夙夜憂嘆，早已積勞成疾，這次連病帶氣，傷了元氣，各種隱疾全都發(fā)作了，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王猛撫摸著身上的傷口，想起這是在某一次作戰(zhàn)時受的傷，就不禁回憶起當(dāng)年的情形。他想著想著，常常一個人無聲地淌眼淚。妻子看見了，想要勸告他幾句。他反而說是小蟲子迷了眼，流幾滴淚就出來了。

如果一直忙碌下去，王猛說不定還有幾年陽壽。不過這樣也好，最起碼可以安排好后事，從從容容地離開。王猛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便讓夫人清理自己的遺物，遣散府中的差役，只留下幾個信得過的老家人。

王猛臥床不起，苻堅依然被蒙在鼓里。一天夜里，苻堅夢到了王猛來向他告別。時隔幾日，王猛竟然一臉病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完全是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樣子。苻堅嚇得高聲喊起來。驚醒之后，苻堅情知不妙，第二天天不亮就帶上隨從去王猛家里探病。

“天王，老夫終于盼到你了?！蓖趺鸵姷搅塑迗裕幌伦觼砹司?，從床上爬起來走了兩步。

苻堅看王猛憔悴不堪，果然如夢中所見，不由得鼻頭一酸。他連忙扶住王猛，王猛卻掙扎著要起來行君臣之禮。苻堅好言相勸，王猛只好勉強坐在榻上。倆人敘話時，王猛顫顫巍巍地拿起手邊蘇蕙的信，喘息著說：“姚萇居心不正，宜將竇滔招致鄧羌麾下，滔有賢妻，乃鎮(zhèn)國之器?！避迗詽M口答應(yīng)。